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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谢道蕴!
    第二日,宣政殿。

    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

    文左武右,泾渭分明。

    左侧文官序列,以紫袍老相拓跋弘为首。

    其后各部尚书、侍郎、言官御史。

    皆屏息垂首,面上神情在幽绿火光下明灭不定,难辨真容。

    右侧武勋集团,则截然不同。

    即便未着甲胄,那一股股历经沙场、饮血无数淬炼出的铁血煞气,依旧凝若实质。

    在殿中隐隐流动、碰撞,带着桀骜不驯的锋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御阶之上。

    那尊以万年玄冰髓心雕琢、镶嵌九颗北海蛟龙珠的龙椅,空悬着。

    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大殿。

    “咚——”

    第一声脚步,自殿外白玉长阶传来。

    沉闷,清晰,仿佛不是踏在石阶上,而是直接踏在了每个人的心脉之上。

    “咚——”

    第二声。

    更近了一些。

    殿中所有人,无论是低垂着头的文官,还是昂首挺胸的武将,身躯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修为稍弱者,竟感到气血一阵浮动,不得不暗自运功镇压。

    “咚——”

    第三声。

    一道被晨间稀薄天光拉长的影子,先于身影,投进了洞开的、灌入凛冽寒风的巨大殿门门槛之内。

    影子边缘清晰如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与……锋锐。

    下一刻,身影步入。

    一袭青衣,不染尘埃。

    在满殿玄黑、深紫、铁灰的厚重官服与戎装之间。

    这一抹青色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夺目。

    仿佛在万年冻土之上,陡然生出一株青竹,挺拔而孤峭。

    白夜天的面容依旧年轻,神情依旧温和。

    但当他一步跨过殿门那道,象征着凡俗与权力界限的门槛时。

    他身上那股曾在“四极天”内,与大帝交锋时尽数迸发、后又复归内敛的气息。

    再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一种虽未刻意释放、却已让殿中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的无形威仪。

    随着他的脚步,缓缓弥漫开来。

    他走得不快。

    每一步的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精准无误。

    步伐落下的声响,与殿外寒风掠过檐角的呜咽,奇异地形成了某种韵律。

    他穿过长长的、两侧站满百官的中道御路。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抵触,或好奇或憎恶,如同实质的箭矢,投射在他身上。

    他却恍若未觉,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望向了那尊龙椅。

    行至御阶之下,九级冰髓台阶之前。

    他停步。

    并未如众人预料般直接登上那至高之位,而是缓缓转身,面向黑压压的百官。

    眸光扫过。

    那一瞬间,殿中所有青铜灯盏内的幽冥冷焰,齐齐向他的方向摇曳、低伏。

    文官队列中,不少人心头猛跳,慌忙将头垂得更低,不敢与那目光接触。

    武将队列里,煞气隐隐鼓荡。

    几位边军大将面色冷硬,脖颈上的青筋微微跳动,那是运功抵抗无形威压的本能反应。

    白夜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无喜无怒。

    “朕,白夜天。”

    他开口,声音清朗,不高。

    却压过了殿外的风,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中,直抵神魂深处。

    “奉大帝法旨,承狄荒帝位。”

    “过往恩怨,是非纠葛,自法旨降下那一刻起,皆成云烟。”

    他顿了顿,目光如平湖,却映照出万千气象。

    “朕不予追究。”

    四个字,让左侧文官队列中,至少有一半人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但紧接着,白夜天接下来的话,又让所有人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自今日起,唯有一事——”

    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北冥深处的寒潮涌动。

    “朕将强狄荒,聚国运,开万世太平!”

    “强狄荒”三字出口的刹那。

    右侧武将队列中,那股凝滞的煞气仿佛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猛地一炽!

    数道灼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白夜天身上。

    开万世太平?好大的口气!

    狄荒立国千年,与大周征战不休,与冰原蛮兽厮杀不止,与酷烈天地相争从未停歇。

    “太平”二字,何其奢侈?

    又何其……诱人?

    白夜天似乎没有感受到武将队列的波动。

    他的目光,落向了文官首列那位紫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气度沉凝如山岳。

    即便在这般局面下,依旧垂手而立,眼帘微阖,仿佛神游物外。

    但他周身隐隐流转的天冲境巅峰气息。

    以及那身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紫金蟒袍,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旧帝叔父,两朝元老,宰相拓跋弘。

    “拓跋丞相。”

    白夜天开口。

    老者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看似浑浊、深处却藏着历经三朝风云沉淀下的睿智与沧桑的眼睛。

    他出列,走到御路中央。

    对着白夜天,躬身,长揖。

    动作一丝不苟,标准得如同礼制教材。

    “老臣在。”

    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他此刻的面容,古井无波。

    殿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新帝登基后,对旧朝核心人物的第一次“处置”。

    是杀是留,是贬是用,将直接定下新朝对待旧人的基调。

    白夜天看着这位老臣,目光在他那身象征极致尊荣的紫金蟒袍上停留了一瞬。

    “朕初登大宝,百事待兴,国政千头万绪,尤需老成持重之臣襄赞。”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旧制承袭多年,自有其可取之处。”

    “然时移世易,欲成非常之功,需行非常之法,立非常之制。”

    “破旧立新之际,最忌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拓跋弘垂首静听,心中已然转过万千念头,等待那句决定命运的“但是”。

    然而,白夜天话锋却并未转向贬斥。

    “即日起,擢升你为太师,晋弘远王。”

    “总领修订典章、厘定新政、安抚旧部、稳定朝局之责。”

    白夜天微微前倾身躯,目光如炬,照在拓跋弘低垂的发冠上。

    “拓跋太师,你可能为朕,担此重任?”

    “……”

    死寂。

    不仅拓跋弘愣住了。

    满朝文武,包括那些最沉得住气的武勋大佬。

    也纷纷侧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太师!

    弘远王!

    这非但不是清算,反而是托以国政!

    拓跋弘猛地抬起头。

    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掩地对上了新帝的目光。

    他试图从那年轻平静的眼眸中,找到一丝虚伪、试探、或是欲擒故纵的痕迹。

    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坦然。

    以及一种……仿佛掌控一切、因而无需玩弄权术伎俩的绝对自信。

    这位侍奉过两位狄荒帝王、历经无数朝堂风波的老臣。

    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他瞬间明白了许多。

    电光石火间,权衡已定。

    拓跋弘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复杂。

    后退半步,然后,一揖到底,深深拜下。

    额前垂下的白发,几乎触及冰冷的玄冰地面。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不以老臣昏聩旧弊,反委以重任,信任有加。老臣……敢不效死?”

    “自今日起,必竭尽残年绵力,梳理朝纲,安抚故旧,稳定大局,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这一拜,声音朗朗,回荡殿中。

    如同巨石投入冰湖,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至每个角落。

    文官队列中,那些原本心怀惴惴、摇摆不定的面孔,明显松弛下来。

    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希冀。新帝连拓跋弘都能如此重用,他们这些“从犯”,更有何忧?

    左侧的暗流,开始悄然转向。

    然而,右侧武勋集团那股凝而不散的铁血煞气,却并未因此消散。

    反而更加沉郁,更加桀骜。

    文官的笔杆子可以随风倒,但他们手中的刀,心中的骄傲,血脉里流淌的狄荒蛮勇。

    却不是那么容易屈服。

    尤其是站在武官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她没有穿戴象征军职的铠甲,仅是一身狄荒贵族女子常穿的墨色劲装。

    外罩银狐皮毛镶边的玄色裘袍。

    身形高挑挺拔,即便在魁梧将领如林的武官队列中,也丝毫不显逊色。

    面容是狄荒女子中罕见的精致,肤色雪白。

    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

    眸色是极深的墨黑,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凝视着御阶下的白夜天。

    眼神如北地最冷的寒铁,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质疑。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骄傲与落寞的复杂敌意。

    阿眉拐。

    狄荒名,意为“雪岭之鹰”。

    她更广为人知的中原名——谢道韫。

    狄荒皇室百年不遇的奇才,统军之能绝世。

    更传奇的是,十年前她曾孤身潜入大周,化名参考。

    竟于天下英才汇聚的殿试之中,一举夺得探花之位!

    文采惊世,震惊天下。

    回归狄荒后,她执掌最精锐的“雪鹞骑”,战功彪炳。

    在军中威望之隆,甚至超过了许多老牌大将。

    她是旧帝最锋利的刀,也是最信任的臂膀。

    大帝法旨一下,旧帝退位。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尊崇的地位和兵权。

    更是胸中那份燃烧了二十年的、改变狄荒命运的抱负与路径。

    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刀。

    自白夜天进殿起,就未曾离开过。

    白夜天安抚文臣的举动,在她眼中,不过是帝王权术的寻常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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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风暴,在军方,在她这里。

    终于,白夜天的目光,从拓跋弘身上移开。

    穿越数丈空间,与她那冰冷锐利的视线,对撞在一起。

    “谢将军。”

    白夜天开口,用的是她那响彻两国朝野的中原名字。

    谢道韫瞳孔微微一缩。

    她同样出列,步伐稳定,走到御路中央,与退至一旁的拓跋弘几乎并肩。

    但她并未躬身,只是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节。

    “末将在。”

    声音清越,却冷冽如冰泉击石,透着清晰的疏离感。

    “朕闻将军幼承庭训,文武兼修,更曾游学中土,高中探花,见识广博,非常人可比。”

    白夜天缓缓说道,如同在陈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

    “狄荒立国之本,在于武备。”

    “三百万带甲之士,乃护持国运、开拓疆土之干城。”

    “朕欲设军机处,直属于朕,总揽全国军务。”

    “革新军制,汰弱留强,统一号令,整合资源。”

    “并研习大周及他国军阵之长,融汇狄荒勇士之悍,锻造一支真正无敌于天下的铁军,以应未来之滔天巨变。”

    白夜天的目光,锁定了谢道韫。

    “此军机处首任大臣之位,非大才、大智、大勇者不能胜任。”

    “更需深谙狄荒军情民风,于军中拥有足够威望,方能推动变革,不至激起哗变。”

    他顿了顿,吐出的字句,石破天惊。

    “朕意,由你,谢道韫,出任首任军机大臣,掌虎符,统帅三军,总揽一切军务。”

    “哗——!!!”

    这一次,不再是细微的骚动,而是压抑不住的哗然声,在肃穆的大殿中猛地炸开!

    文武百官,无论派系,尽皆失色!

    拓跋弘猛地看向白夜天,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就连那些对白夜天抱有敌意的武将,也目瞪口呆。

    军机大臣!总揽全国军务!

    掌虎符,统帅三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狄荒帝国所有的刀把子,毫无保留地、彻底地交到这位对新帝敌意最深、能力最强、威望最高、且身负旧帝血脉的前朝公主手中!

    这已不是信任能形容。

    这简直是疯狂!

    是将自己的性命乃至整个王朝的安危,都放在了最危险的刀刃之上!

    谢道韫彻底愣住了。

    她设想过来自新帝的各种手段。

    明升暗降,削夺兵权,调离中枢,甚至罗织罪名,囚禁关押……

    她都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心中盘算着各种应对乃至反抗的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毫无保留的“重用”。

    震惊之后,是更深的警惕与冰冷。

    必有阴谋!

    这狗皇帝是想用高位虚衔麻痹我?然后伺机夺权?

    或是想借我之手推行得罪全军的改革,使我成为众矢之的,再兔死狗烹?

    她抬起眼眸,目光如最锋利的冰锥,刺向白夜天。

    试图穿透那层平静温和的表象,看清底下隐藏的毒计与虚伪。

    然而,她看到的,依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甚至,在那平静之下,她隐约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坦荡?

    以及一种让她心神微震的、仿佛立足于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绝对的自信。

    “陛下。”

    她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带着刻意的、挑衅般的质疑。

    “可知末将身上,流淌着前朝皇室之血?乃拓跋氏正统嫡脉?”

    “可知末将心中,对此番‘天命更迭’,未必心服?”

    她向前踏出半步,与殿中弥漫的帝威形成无声对抗。

    “朕知。”

    白夜天甚至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浅淡,却仿佛看透了一切。

    谢道韫心中一凛,却更觉愤怒与荒谬。

    “既然知晓,陛下为何还将举国兵权,交予一个心存异志之人?”

    “陛下就不怕末将拥兵自重,甚至……挥师反戈?”

    最后四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带着凌厉的杀意,在殿中卷起一股小小的寒意旋风。

    不少文官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武将们则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白夜天。

    白夜天终于动了。

    他并未被激怒,反而也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是这简单的一步。

    谢道韫却感到一股浩瀚如星海、厚重如大地的无形气势,轰然压至!

    并非针对她的修为,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精神与意志!

    她周身勃发的气息,竟被这股气势无声无息地压制、包容、乃至……化解。

    “朕连你父亲都能容下,赐其安乐公之位。”

    白夜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又何况是你,谢道韫?”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双冰冷倔强的眸子,看到她灵魂深处。

    “而且,朕更知道……”

    他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谢道韫的心防之上。

    “你谢道韫,绝非俗流。”

    “你所求者,从来不是区区狄荒皇帝宝座,也不是一家一姓之权柄荣辱。”

    “你十岁苦修,十五岁从军,二十岁潜入大周考取功名……”

    “你历经风雪,饱读诗书,见识过中原繁华,也深知狄荒困顿。”

    “你心中所求,是证明自身价值,是践行胸中抱负。”

    “是想打破这千年冰原,施加于狄荒子民身上的‘蛮夷’枷锁。”

    “是想看到狄荒真正崛起于天地之间,百姓安居,文明昌盛,再不逊于中土任何一朝!”

    谢道韫的瞳孔,剧烈收缩。

    娇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些深埋心底、甚至未曾对父兄明言的念头。

    此刻被眼前这个“仇人”如此清晰、如此准确地剖白出来。

    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与……被看穿的悸动。

    “朕给你的,不是一个虚衔,不是一个陷阱。”

    “而是一个机会!”

    “一个在你父亲掌权时期,因旧制束缚、因势力权衡、因种种掣肘,你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机会!”

    “一个执掌乾坤、大刀阔斧、按照你心中蓝图改造狄荒军制、乃至改造这个国家的机会!”

    他再踏前一步,与谢道韫之间,仅剩三级御阶之隔。

    “还是说——”

    白夜天微微昂首,目光如俯视苍穹的神只。

    “你谢道韫,狄荒千年不遇的奇才!大周金殿之上力压群伦的探花!”

    “空有满腔抱负,一身才华,却只敢困于过往恩怨,蜷缩在旧日阴影之中?”

    “而无胆量、无气魄、无胸襟,站出来,执掌这天下兵戈。”

    “去亲手缔造一个你梦想中——强大、文明、昌盛、不再被任何人轻视的狄荒?!”

    “若果真如此……”

    白夜天摇了摇头,声音转淡,却比万载玄冰更冷。

    “那便是朕,看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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