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宣政殿。
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
文左武右,泾渭分明。
左侧文官序列,以紫袍老相拓跋弘为首。
其后各部尚书、侍郎、言官御史。
皆屏息垂首,面上神情在幽绿火光下明灭不定,难辨真容。
右侧武勋集团,则截然不同。
即便未着甲胄,那一股股历经沙场、饮血无数淬炼出的铁血煞气,依旧凝若实质。
在殿中隐隐流动、碰撞,带着桀骜不驯的锋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御阶之上。
那尊以万年玄冰髓心雕琢、镶嵌九颗北海蛟龙珠的龙椅,空悬着。
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大殿。
“咚——”
第一声脚步,自殿外白玉长阶传来。
沉闷,清晰,仿佛不是踏在石阶上,而是直接踏在了每个人的心脉之上。
“咚——”
第二声。
更近了一些。
殿中所有人,无论是低垂着头的文官,还是昂首挺胸的武将,身躯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修为稍弱者,竟感到气血一阵浮动,不得不暗自运功镇压。
“咚——”
第三声。
一道被晨间稀薄天光拉长的影子,先于身影,投进了洞开的、灌入凛冽寒风的巨大殿门门槛之内。
影子边缘清晰如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与……锋锐。
下一刻,身影步入。
一袭青衣,不染尘埃。
在满殿玄黑、深紫、铁灰的厚重官服与戎装之间。
这一抹青色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夺目。
仿佛在万年冻土之上,陡然生出一株青竹,挺拔而孤峭。
白夜天的面容依旧年轻,神情依旧温和。
但当他一步跨过殿门那道,象征着凡俗与权力界限的门槛时。
他身上那股曾在“四极天”内,与大帝交锋时尽数迸发、后又复归内敛的气息。
再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一种虽未刻意释放、却已让殿中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的无形威仪。
随着他的脚步,缓缓弥漫开来。
他走得不快。
每一步的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精准无误。
步伐落下的声响,与殿外寒风掠过檐角的呜咽,奇异地形成了某种韵律。
他穿过长长的、两侧站满百官的中道御路。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抵触,或好奇或憎恶,如同实质的箭矢,投射在他身上。
他却恍若未觉,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望向了那尊龙椅。
行至御阶之下,九级冰髓台阶之前。
他停步。
并未如众人预料般直接登上那至高之位,而是缓缓转身,面向黑压压的百官。
眸光扫过。
那一瞬间,殿中所有青铜灯盏内的幽冥冷焰,齐齐向他的方向摇曳、低伏。
文官队列中,不少人心头猛跳,慌忙将头垂得更低,不敢与那目光接触。
武将队列里,煞气隐隐鼓荡。
几位边军大将面色冷硬,脖颈上的青筋微微跳动,那是运功抵抗无形威压的本能反应。
白夜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无喜无怒。
“朕,白夜天。”
他开口,声音清朗,不高。
却压过了殿外的风,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中,直抵神魂深处。
“奉大帝法旨,承狄荒帝位。”
“过往恩怨,是非纠葛,自法旨降下那一刻起,皆成云烟。”
他顿了顿,目光如平湖,却映照出万千气象。
“朕不予追究。”
四个字,让左侧文官队列中,至少有一半人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但紧接着,白夜天接下来的话,又让所有人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自今日起,唯有一事——”
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北冥深处的寒潮涌动。
“朕将强狄荒,聚国运,开万世太平!”
“强狄荒”三字出口的刹那。
右侧武将队列中,那股凝滞的煞气仿佛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猛地一炽!
数道灼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白夜天身上。
开万世太平?好大的口气!
狄荒立国千年,与大周征战不休,与冰原蛮兽厮杀不止,与酷烈天地相争从未停歇。
“太平”二字,何其奢侈?
又何其……诱人?
白夜天似乎没有感受到武将队列的波动。
他的目光,落向了文官首列那位紫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气度沉凝如山岳。
即便在这般局面下,依旧垂手而立,眼帘微阖,仿佛神游物外。
但他周身隐隐流转的天冲境巅峰气息。
以及那身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紫金蟒袍,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旧帝叔父,两朝元老,宰相拓跋弘。
“拓跋丞相。”
白夜天开口。
老者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看似浑浊、深处却藏着历经三朝风云沉淀下的睿智与沧桑的眼睛。
他出列,走到御路中央。
对着白夜天,躬身,长揖。
动作一丝不苟,标准得如同礼制教材。
“老臣在。”
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他此刻的面容,古井无波。
殿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新帝登基后,对旧朝核心人物的第一次“处置”。
是杀是留,是贬是用,将直接定下新朝对待旧人的基调。
白夜天看着这位老臣,目光在他那身象征极致尊荣的紫金蟒袍上停留了一瞬。
“朕初登大宝,百事待兴,国政千头万绪,尤需老成持重之臣襄赞。”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旧制承袭多年,自有其可取之处。”
“然时移世易,欲成非常之功,需行非常之法,立非常之制。”
“破旧立新之际,最忌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拓跋弘垂首静听,心中已然转过万千念头,等待那句决定命运的“但是”。
然而,白夜天话锋却并未转向贬斥。
“即日起,擢升你为太师,晋弘远王。”
“总领修订典章、厘定新政、安抚旧部、稳定朝局之责。”
白夜天微微前倾身躯,目光如炬,照在拓跋弘低垂的发冠上。
“拓跋太师,你可能为朕,担此重任?”
“……”
死寂。
不仅拓跋弘愣住了。
满朝文武,包括那些最沉得住气的武勋大佬。
也纷纷侧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太师!
弘远王!
这非但不是清算,反而是托以国政!
拓跋弘猛地抬起头。
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掩地对上了新帝的目光。
他试图从那年轻平静的眼眸中,找到一丝虚伪、试探、或是欲擒故纵的痕迹。
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坦然。
以及一种……仿佛掌控一切、因而无需玩弄权术伎俩的绝对自信。
这位侍奉过两位狄荒帝王、历经无数朝堂风波的老臣。
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他瞬间明白了许多。
电光石火间,权衡已定。
拓跋弘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复杂。
后退半步,然后,一揖到底,深深拜下。
额前垂下的白发,几乎触及冰冷的玄冰地面。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不以老臣昏聩旧弊,反委以重任,信任有加。老臣……敢不效死?”
“自今日起,必竭尽残年绵力,梳理朝纲,安抚故旧,稳定大局,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这一拜,声音朗朗,回荡殿中。
如同巨石投入冰湖,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至每个角落。
文官队列中,那些原本心怀惴惴、摇摆不定的面孔,明显松弛下来。
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希冀。新帝连拓跋弘都能如此重用,他们这些“从犯”,更有何忧?
左侧的暗流,开始悄然转向。
然而,右侧武勋集团那股凝而不散的铁血煞气,却并未因此消散。
反而更加沉郁,更加桀骜。
文官的笔杆子可以随风倒,但他们手中的刀,心中的骄傲,血脉里流淌的狄荒蛮勇。
却不是那么容易屈服。
尤其是站在武官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她没有穿戴象征军职的铠甲,仅是一身狄荒贵族女子常穿的墨色劲装。
外罩银狐皮毛镶边的玄色裘袍。
身形高挑挺拔,即便在魁梧将领如林的武官队列中,也丝毫不显逊色。
面容是狄荒女子中罕见的精致,肤色雪白。
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
眸色是极深的墨黑,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凝视着御阶下的白夜天。
眼神如北地最冷的寒铁,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质疑。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骄傲与落寞的复杂敌意。
阿眉拐。
狄荒名,意为“雪岭之鹰”。
她更广为人知的中原名——谢道韫。
狄荒皇室百年不遇的奇才,统军之能绝世。
更传奇的是,十年前她曾孤身潜入大周,化名参考。
竟于天下英才汇聚的殿试之中,一举夺得探花之位!
文采惊世,震惊天下。
回归狄荒后,她执掌最精锐的“雪鹞骑”,战功彪炳。
在军中威望之隆,甚至超过了许多老牌大将。
她是旧帝最锋利的刀,也是最信任的臂膀。
大帝法旨一下,旧帝退位。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尊崇的地位和兵权。
更是胸中那份燃烧了二十年的、改变狄荒命运的抱负与路径。
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刀。
自白夜天进殿起,就未曾离开过。
白夜天安抚文臣的举动,在她眼中,不过是帝王权术的寻常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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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风暴,在军方,在她这里。
终于,白夜天的目光,从拓跋弘身上移开。
穿越数丈空间,与她那冰冷锐利的视线,对撞在一起。
“谢将军。”
白夜天开口,用的是她那响彻两国朝野的中原名字。
谢道韫瞳孔微微一缩。
她同样出列,步伐稳定,走到御路中央,与退至一旁的拓跋弘几乎并肩。
但她并未躬身,只是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节。
“末将在。”
声音清越,却冷冽如冰泉击石,透着清晰的疏离感。
“朕闻将军幼承庭训,文武兼修,更曾游学中土,高中探花,见识广博,非常人可比。”
白夜天缓缓说道,如同在陈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
“狄荒立国之本,在于武备。”
“三百万带甲之士,乃护持国运、开拓疆土之干城。”
“朕欲设军机处,直属于朕,总揽全国军务。”
“革新军制,汰弱留强,统一号令,整合资源。”
“并研习大周及他国军阵之长,融汇狄荒勇士之悍,锻造一支真正无敌于天下的铁军,以应未来之滔天巨变。”
白夜天的目光,锁定了谢道韫。
“此军机处首任大臣之位,非大才、大智、大勇者不能胜任。”
“更需深谙狄荒军情民风,于军中拥有足够威望,方能推动变革,不至激起哗变。”
他顿了顿,吐出的字句,石破天惊。
“朕意,由你,谢道韫,出任首任军机大臣,掌虎符,统帅三军,总揽一切军务。”
“哗——!!!”
这一次,不再是细微的骚动,而是压抑不住的哗然声,在肃穆的大殿中猛地炸开!
文武百官,无论派系,尽皆失色!
拓跋弘猛地看向白夜天,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就连那些对白夜天抱有敌意的武将,也目瞪口呆。
军机大臣!总揽全国军务!
掌虎符,统帅三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狄荒帝国所有的刀把子,毫无保留地、彻底地交到这位对新帝敌意最深、能力最强、威望最高、且身负旧帝血脉的前朝公主手中!
这已不是信任能形容。
这简直是疯狂!
是将自己的性命乃至整个王朝的安危,都放在了最危险的刀刃之上!
谢道韫彻底愣住了。
她设想过来自新帝的各种手段。
明升暗降,削夺兵权,调离中枢,甚至罗织罪名,囚禁关押……
她都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心中盘算着各种应对乃至反抗的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毫无保留的“重用”。
震惊之后,是更深的警惕与冰冷。
必有阴谋!
这狗皇帝是想用高位虚衔麻痹我?然后伺机夺权?
或是想借我之手推行得罪全军的改革,使我成为众矢之的,再兔死狗烹?
她抬起眼眸,目光如最锋利的冰锥,刺向白夜天。
试图穿透那层平静温和的表象,看清底下隐藏的毒计与虚伪。
然而,她看到的,依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甚至,在那平静之下,她隐约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坦荡?
以及一种让她心神微震的、仿佛立足于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绝对的自信。
“陛下。”
她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带着刻意的、挑衅般的质疑。
“可知末将身上,流淌着前朝皇室之血?乃拓跋氏正统嫡脉?”
“可知末将心中,对此番‘天命更迭’,未必心服?”
她向前踏出半步,与殿中弥漫的帝威形成无声对抗。
“朕知。”
白夜天甚至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浅淡,却仿佛看透了一切。
谢道韫心中一凛,却更觉愤怒与荒谬。
“既然知晓,陛下为何还将举国兵权,交予一个心存异志之人?”
“陛下就不怕末将拥兵自重,甚至……挥师反戈?”
最后四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带着凌厉的杀意,在殿中卷起一股小小的寒意旋风。
不少文官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武将们则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白夜天。
白夜天终于动了。
他并未被激怒,反而也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是这简单的一步。
谢道韫却感到一股浩瀚如星海、厚重如大地的无形气势,轰然压至!
并非针对她的修为,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精神与意志!
她周身勃发的气息,竟被这股气势无声无息地压制、包容、乃至……化解。
“朕连你父亲都能容下,赐其安乐公之位。”
白夜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又何况是你,谢道韫?”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双冰冷倔强的眸子,看到她灵魂深处。
“而且,朕更知道……”
他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谢道韫的心防之上。
“你谢道韫,绝非俗流。”
“你所求者,从来不是区区狄荒皇帝宝座,也不是一家一姓之权柄荣辱。”
“你十岁苦修,十五岁从军,二十岁潜入大周考取功名……”
“你历经风雪,饱读诗书,见识过中原繁华,也深知狄荒困顿。”
“你心中所求,是证明自身价值,是践行胸中抱负。”
“是想打破这千年冰原,施加于狄荒子民身上的‘蛮夷’枷锁。”
“是想看到狄荒真正崛起于天地之间,百姓安居,文明昌盛,再不逊于中土任何一朝!”
谢道韫的瞳孔,剧烈收缩。
娇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些深埋心底、甚至未曾对父兄明言的念头。
此刻被眼前这个“仇人”如此清晰、如此准确地剖白出来。
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与……被看穿的悸动。
“朕给你的,不是一个虚衔,不是一个陷阱。”
“而是一个机会!”
“一个在你父亲掌权时期,因旧制束缚、因势力权衡、因种种掣肘,你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机会!”
“一个执掌乾坤、大刀阔斧、按照你心中蓝图改造狄荒军制、乃至改造这个国家的机会!”
他再踏前一步,与谢道韫之间,仅剩三级御阶之隔。
“还是说——”
白夜天微微昂首,目光如俯视苍穹的神只。
“你谢道韫,狄荒千年不遇的奇才!大周金殿之上力压群伦的探花!”
“空有满腔抱负,一身才华,却只敢困于过往恩怨,蜷缩在旧日阴影之中?”
“而无胆量、无气魄、无胸襟,站出来,执掌这天下兵戈。”
“去亲手缔造一个你梦想中——强大、文明、昌盛、不再被任何人轻视的狄荒?!”
“若果真如此……”
白夜天摇了摇头,声音转淡,却比万载玄冰更冷。
“那便是朕,看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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