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枯叶,在大青山乡的山道上打着旋儿。齐磊站在坡顶,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像是散落人间的星子。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与柴火的味道,干净得让他眼眶发酸。
他转身往村委会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屋内灯泡昏黄,桌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老李搓着手笑道:“刚杀的土鸡炖了汤,给你下面条,补补身子。城里人娇贵,可别嫌咱这条件简陋。”
“不简陋。”齐磊坐下,端起碗,“这是我这些年来,吃得最踏实的一顿饭。”
老李一愣,随即咧嘴笑了:“你这干部,跟别的不一样。”
夜里,齐磊躺在村委会临时腾出的小屋里,听着窗外虫鸣阵阵,久久未眠。手机静置在枕边,屏幕黑着,却仿佛能映出那些不愿回想的画面??医院走廊的冷光、安兴嘴角的冷笑、赵振山居高临下的眼神,还有夏书记签字那天,背影佝偻如霜打的老树。
他知道,自己曾是那场罪恶的共谋者。哪怕初衷是为了保护夏沫,哪怕每一步都像是被推着走,但删数据、压证据、瞒真相,哪一件不是亲手所为?
可陆明远说得对:自救,也是救赎。
他闭上眼,脑海浮现出父亲临终前握着他手的样子。老人一辈子没出过村,种地教书,清贫到死,却总说:“磊子,外面世界大,官不好当,但心不能歪。”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迂腐。如今才明白,那句话重如千钧。
第二天清晨,齐磊起了个大早,主动帮老李打扫院子、挑水喂猪。村民路过,好奇张望,有人嘀咕:“市里下来的?怎么干起粗活来了?”
“听说犯了错,下放来的。”
“唉,可惜了,看着挺斯文一个人。”
话传到齐磊耳朵里,他只是笑笑,继续干活。
中午时分,一辆破旧的皮卡颠簸进村,车上跳下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拎着几袋化肥就往村委会冲:“李支书!我弟的事你得管啊!乡里说我家林地违规建房,要拆!可那是祖宅翻修,批过村委会的!”
老李皱眉:“王老三,这事得按程序来,你先别急。”
“程序?等你程序走完,房子都塌了!”那人情绪激动,眼看就要闹起来。
齐磊走上前,轻声问:“你有审批材料吗?复印件也行。”
王老三瞪眼:“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齐磊平静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查清楚流程卡在哪一级。但如果只是来骂人,那我建议你回家冷静两天再来。”
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久居机关养成的威严。王老三愣住,半晌递出一叠泛黄的纸页。
齐磊接过,仔细翻看。发现确有村委会盖章的初审意见,但后续报乡建办备案时被退回,理由是“疑似占用生态红线区”。他当即掏出手机,拨通了县自然资源局一位旧识的电话:“老陈,帮我查个地块编号,看看是不是真在红线范围内。”
半小时后,答复来了:该地块不在任何禁建区,退回理由不成立。
齐磊把结果告诉王老三,并建议他重新提交申请,同时附上原始凭证和卫星影像截图。“这次我会亲自跟进,确保三天内完成备案。”
王老三怔住,忽然红了眼眶:“你……你真肯管?”
“这是你的权利。”齐磊说,“以前我在市委,见多了‘程序合法’四个字压垮老百姓的日子。现在轮到我做事,不想再那样。”
消息传开,村里人开始悄悄议论这个“怪干部”。有人试探着上门咨询低保、医保、危房改造政策,齐磊一一耐心解答,还手绘流程图贴在公告栏。不到一周,村委会门口排起了长队。
第三天傍晚,暴雨突至。
齐磊正整理村民档案,忽听外面喊声大作。他冲出门,只见山腰处一处土坯房屋顶塌了一角,雨水灌入,屋里老人抱着孙子瑟瑟发抖。
“快!救人!”齐磊大吼,抄起铁锹就往山上跑。村民们陆续赶来,搬砖抬木,冒雨抢修。两个小时后,屋顶勉强封住,孩子安全无恙。
回程路上,浑身湿透的老李拍他肩膀:“小齐,你是个好同志。”
齐磊喘着气,笑了笑:“我只是……想做个正常人。”
夜深,他在灯下写下第一篇驻村日记:
【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做的事,是真的有用。从前在市委大院,每天签文件、开会、应酬,自以为掌控全局,其实不过是权力链条上的一颗螺丝。而现在,哪怕只是帮一个农民找回本该属于他的审批资格,我都觉得,心里那块空地,正在一点点填回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冬月初,县里召开乡村振兴推进会,要求各乡镇上报明年重点项目。大青山乡原本打算报一个“生态养殖示范基地”,预算八十万,由上级全额拨款。
但齐磊看了方案后摇头:“这笔钱如果用来修路、接自来水、建卫生室,能让更多人受益。搞养殖,最后可能肥了个别人,群众还是喝不上干净水。”
老李犹豫:“可领导喜欢看‘亮点工程’,咱们不出成绩,明年经费怕是要砍。”
“那就让成绩看得见、摸得着。”齐磊拿出自己草拟的《民生基础提升三年计划》,列出十项实事:村道硬化、厕所革命、宽带入户、老年食堂、儿童图书角……
“我不求快出政绩,只求五年后,这里的娃娃上学不用?水,老人看病不用坐三小时车去县城。”
老李盯着那份计划书,看了很久,终于点头:“你说得对。咱们穷地方,更要办实事。”
会议当天,其他乡镇代表争相汇报招商引资成果、文旅项目签约额,唯独齐磊站起身,用PPT展示了一组照片:漏雨的教室、泥泞的小路、老人蹲在灶台前烧柴做饭……
“我们没有亮眼的数据,但我们有真实的困境。”他说,“希望组织看到的,不只是GdP增长曲线,还有山里孩子的笑脸。”
全场寂静。
分管副县长皱眉离席,会后批评:“你们乡是不是对他太纵容了?这种发言,简直是给全县抹黑!”
可第二天,县委书记却亲自打电话来:“那个叫齐磊的同志,写份详细报告给我。我要在常委会上念。”
风向,悄然变了。
腊月十五,一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省纪委监委,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原市委书记夏国华涉嫌干预司法案的新证据》。
信中称,夏国华不仅默许删改证据,更曾在事发次日亲自致电省公安厅某技术科负责人,要求“技术性处理”一段关键视频。随信附有一段录音片段,内容模糊,但隐约可辨其声线。
舆论再起波澜。
媒体追问:当初认定夏国华“主动认错、从轻处分”,是否过于宽容?是否掩盖了更深的黑幕?
一时间,昔日“敢于担责”的形象摇摇欲坠。
而此时的夏国华,已搬离市委家属院,住进了城郊一所老旧教师公寓。他每天清晨六点起床,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生活规律得像一名退休工人。墙上不再挂党旗,书架上也不再堆满政治读物,取而代之的是几本《中国近代史纲要》和《论语译注》。
女儿夏沫从云南打来电话的次数多了些,语气依旧疏淡,但不再冰冷。
那天晚上,他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将就举报信内容启动复查程序,需配合说明情况。
他平静地答应下来,挂电话后,坐在阳台上抽了支烟??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抽烟。
他知道,这一劫,终究躲不过。
但他不后悔。
当晚,他提笔写下一封公开信,通过一位老友转发至网络平台:
【各位网民朋友:
你们好。我是夏国华。
关于近日流传的“新证据”,我在此郑重回应:信中所述通话确实存在。当时我情绪失控,出于父爱私心,试图施加影响。但我必须说明:该电话并未实际改变任何技术流程,因对方明确拒绝并留存了通话记录。事后我也未再追问。
我承认,那一刻,我违背了作为一名党员干部的基本准则。即便动机出于亲情,也无法洗白行为本身的错误。
五年前,我选择妥协,保住了女儿自由,却失去了作为公仆的尊严;
两年前,我主动请辞,接受处分,只为给社会一个交代;
今天,若因旧事重提而再次受到惩处,我无怨无悔。
只愿借此机会告诫所有为官者:权力不是护身符,亲情也不能成为越界的借口。当你站在悬崖边缘,哪怕一步退让,也将万劫不复。
此生最大遗憾,非仕途断送,而是未能以身作则,教会女儿何为真正的正直。
??夏国华 敬上】
文章发布当晚,阅读量破千万。
评论区不再是谩骂,而是铺天盖地的“理解”与“敬意”。
有人写道:“他错了,但他敢认。比起那些至今仍在台上道貌岸然的人,他已经赢了。”
也有人说:“体制需要清官,但也需要能低头忏悔的凡人。”
一周后,省纪委通报复查结果:录音属实,但无证据表明造成实质干预;结合其主动交代、一贯表现及社会影响,决定维持原处分不变,不再追加处理。
风波暂息。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大青山乡迎来了第一场雪后的晴日。齐磊带着几个村干部,在村口立起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便民服务站”五个大字。旁边新建的小屋里,配备了电脑、打印机、医保终端机,村民足不出村就能办妥大部分事务。
更让人意外的是,县教育局批准设立“流动教学点”,每周派老师进山授课;市卫健委也拨款修建村级卫生所,预计五月完工。
老李感慨:“你来了以后,咱村变化太大了。”
齐磊摇头:“不是我带来的变化,是我们终于敢说出真实的需求。”
清明节那天,他独自上了后山,在一块空地前停下。这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整个村庄。他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是当年市委办公室的合影,他站在夏书记身后,西装笔挺,意气风发。
他把照片轻轻放在地上,点燃三支香烟,默默伫立。
“书记,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他低声说,“您教我的东西,我一直记得。只是以前太急于往上走,忘了初心是什么。现在好了,我学会往下看了。”
风吹过,青烟袅袅升腾。
他转身离开,脚步坚定。
与此同时,在南方某海滨疗养院,夏沫捧着一本书坐在廊下。阳光洒在她脸上,肤色已不再苍白。她翻到一页,夹着的书签上写着一句话:
“真正的勇敢,不是永不跌倒,而是每次跌倒后,仍有勇气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她轻轻抚摸那行字,眼角微润。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闻推送:《 former city official turns village hero: the redemptionQi Lei》(昔日高官秘书变身乡村英雄:齐磊的救赎之路)。
她点开,看到照片里那个穿着旧夹克、蹲在地上教孩子写字的男人,忍不住笑了。
随即,她编辑了一条短信,迟疑许久,终于按下发送:
【齐哥,听说你种的桃树开花了。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夕阳西下,齐磊的手机亮起。
他看着那条信息,怔了很久,然后缓缓回复:
【等你回来,我请你吃第一颗熟桃。】
远处,山桃花正悄然绽放,粉白如云,染遍山坡。
又是一年春来到。
谁也没想到,一场始于阴谋与胁迫的悲剧,竟在时光流转中,催生出些许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而在省城某看守所内,赵振山蜷缩在铁床上,听着广播里播放的全国两会新闻。当他听到“坚决整治‘裙带腐败’‘家族式违纪’”这句话时,突然发出一声低笑,继而咳出一口血。
他的帝国崩塌了,连同他信奉的那句“打破规则无人敢言不”的权力哲学,一同埋葬在时代的洪流之中。
唯有信念,仍在某些人心中燃烧。
哪怕微弱,也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