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540章 鬼辩
    伊万·彼得罗维奇数着第十三次咳嗽走进雾霭镇时,正看见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在广场上挥舞没有面包的拳头。这位镇长的旧式军大衣油亮得如同伏尔加河底的淤泥,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在浓雾中划出微弱的银线:“同志们!虽然我们的黑麦面包掺了三成木屑,但我们的干劲是百分之一百二十!这叫辩证法,懂吗?辩证法!”

    伊万裹紧单薄的外套,肺里灌满了潮湿的、带着铁腥气的寒意。他刚从下诺夫哥罗德大学逻辑学系被“优化”出来——校方说他的“形式逻辑”太“僵化”,不如“活生生的辩证现实”来得“鲜活有力”。他一路颠簸,最终落脚在这座伏尔加河中游、被遗忘在浓雾与遗忘之间的边陲小镇。他需要一个地方喘息,一个能让他继续思考“逻辑”为何物的角落。可眼前这景象,这嘶吼,这广场上人们因饥饿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干劲”,像劣质伏特加点燃的鬼火——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辩证现实”?

    “辩证法?”伊万低声自语,声音被浓雾吞没,“因为吃不饱,所以没力气干活,这叫逻辑。因为吃不饱,所以干劲更足……这叫混蛋逻辑。”

    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发出刺耳的呻吟,走向镇上唯一像样点的住处——“真理”旅店。旅店老板娘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一个干瘦如伏尔加河枯水期芦苇的老妇人,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柜台。柜台后,一排排药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幽幽反光,瓶身上贴着褪色的标签:“万能滋补液”、“革命热情增强剂”、“辩证思维口服液”。

    “登记。”玛特廖娜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眼皮都没抬。

    伊万递上证件。玛特廖娜的目光扫过“逻辑学研究者”的字样,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逻辑?”她嗤笑一声,干瘪的嘴唇扯动,“在雾霭镇,逻辑就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站在广场上说什么。你得先证明你尊重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然后才能谈别的。年轻人,记住,态度比事实重要一万倍!”

    她递过登记簿,伊万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他想起素材里的话:“只管态度不问事实,甚至只管立场不管事实……只问动机不问是非,良心不重要,你的动机是谁,你偏向谁……只问亲疏,不讲道理。”这并非抽象的理论,它已化为这旅店柜台后老妇人眼中的冰霜,化为广场上费奥多尔挥舞的拳头。

    “您……登记簿上‘职业’一栏……”伊万犹豫着。

    “就写‘辩证学习者’!”玛特廖娜猛地拍了下柜台,震得药瓶叮当作响,“或者‘事实服从者’?不,就写‘态度端正者’!这才是你该有的立场!写!”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伊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关于“事实”与“逻辑”的最后一点微光。伊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笔尖不受控制地落下,写下了那个屈辱的称谓。

    房间在旅店顶层,狭小、阴冷,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劣质草药的苦涩气味。窗外,浓雾如同活物般挤压着玻璃,伏尔加河在远处发出沉闷的呜咽。伊万疲惫地倒在床上,试图整理思绪。逻辑是什么?是清晰的链条,是前提与结论的必然联系。可在这里,链条被粗暴地扭曲、打结,甚至被宣布为“资产阶级的腐朽工具”。他想起教授总结的“混蛋逻辑”核心——问态度不问事实,用敌我界定一切。在雾霭镇,事实是流动的、可塑的,而态度,尤其是对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态度,则是唯一不容置疑的“真理”。

    深夜,一阵奇异的、仿佛无数细小玻璃珠滚动的声响将他惊醒。声音来自楼下——玛特廖娜的药房。伊万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悄打开门缝。昏黄的煤油灯光从楼梯下方渗上来,在浓雾弥漫的走廊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药房的门虚掩着。伊万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门缝向里窥视。

    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不在。药房中央,一个半透明的、轮廓模糊的女性身影正悬浮在空中。她穿着旧式药剂师的白色围裙,但围裙上浸染着大片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她的脸孔在灯光下时隐时现,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空洞、冰冷,燃烧着非人的幽绿火焰——死死盯着柜台后那排药瓶。她的手指——细长、苍白,指甲尖利如刀——正缓缓划过瓶身。随着她的指尖移动,瓶身上褪色的标签竟开始扭曲、融化,又重新凝聚成新的字迹:

    “万能滋补液” -> “立场坚定剂(副作用:失明)”

    “革命热情增强剂” -> “敌我界限清晰液(副作用:失心疯)”

    “辩证思维口服液” -> “事实扭曲精华(副作用:灵魂腐烂)”

    那幽绿的火焰在她眼中跳跃,发出无声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她忽然转过头,空洞的眼窝精准地“望”向伊万藏身的门缝!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伊万的心脏,他几乎能感觉到那非人的视线穿透了木门,舔舐着他的皮肤。他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药房里的幽影瞬间消失了。灯光依旧昏黄,药瓶静静伫立,标签完好如初,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浓雾与疲惫共同制造的幻觉。但伊万知道不是。那刺骨的寒意和灵魂深处残留的恐惧,比任何事实都更“真实”。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反锁上门,心脏狂跳。这雾霭镇,不仅逻辑扭曲,连幽灵都浸透了“混蛋逻辑”的毒液!那幽影,莫非就是“辩证鬼魂”本身?它用标签的变幻,昭示着这里一切“事实”皆可被“立场”随意涂抹的恐怖法则。

    第二天清晨,浓雾依旧。伊万顶着黑眼圈,试图在镇上寻找一点“正常”的痕迹。他走进镇中心唯一的小酒馆“伏特加之光”。酒馆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酸面包的混合气味。几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工人围坐在一张油腻的桌子旁,小口啜饮着浑浊的液体。

    “……昨天的配额又减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工人,瓦西里,声音沙哑,“黑麦面包,现在是四成木屑了。”

    “胡说!”旁边一个穿着破旧工装、但腰杆挺得笔直的年轻人,米哈伊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子乱跳,“是辩证地增加了!木屑是革命的纤维,它让我们更坚强!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说了,困难是暂时的,干劲是永恒的!你们这些消极分子,就是态度有问题!只盯着木屑,不看我们的革命热情?这是立场错误!”

    “热情能当饭吃吗,米哈伊尔?”瓦西里苦笑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油污,“我孙子昨晚饿得啃树皮……”

    “瓦西里!”米哈伊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你提‘孙子’?你这是把家庭私情凌驾于集体利益之上!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你只看到‘啃树皮’这个孤立的、片面的‘事实’,却看不到在党的领导下,我们啃树皮时展现出的、前所未有的革命干劲!你这是用局部否定整体,用现象掩盖本质!是右倾机会主义!”

    瓦西里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米哈伊尔那灼热的、带着“正确立场”光环的目光像铁锤一样砸过来,他枯瘦的肩膀垮了下去,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他低下头,继续小口啜饮那浑浊的液体,仿佛那能浇灭灵魂里的饥饿和恐惧。

    伊万坐在角落,冷汗浸透了衬衫。米哈伊尔的逻辑链条如此荒谬又如此“自洽”:事实(饥饿、木屑面包)被斥为“孤立片面”,态度(狂热的“干劲”)被奉为唯一真理;任何对事实的陈述都被轻易上升为“立场错误”、“敌我矛盾”。这正是素材中描述的“只问态度不问事实”、“只管立场不管事实”的活体标本!在这里,指出“吃不饱”本身,就构成了一种“不尊重”,一种潜在的“敌对”。逻辑的殿堂彻底崩塌,只剩下“态度”与“立场”的废墟在浓雾中飘荡。

    他急需一个清醒的头脑,一个能讨论“事实”而非“态度”的对象。他想起镇档案馆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管理员,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老人据说经历过战争,见过世面,或许还保留着一点对“事实”的敬畏。

    档案馆位于镇子边缘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中,散发着霉味和纸张腐朽的气息。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一个头发雪白、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旧弓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光线下整理泛黄的卷宗。他看到伊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类似同类相认的光。

    “年轻人,你来找‘事实’?”尼古拉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可惜,这里的‘事实’,都被‘辩证’过了。”他枯瘦的手指拂过一卷卷宗,“看,1932年,伏尔加河大水。卷宗里写:‘在党的英明领导下,雾霭镇人民以冲天的革命干劲,战胜了特大洪水(死亡人数:辩证地看,是零)’。零?我亲眼看见水退后,河滩上漂着那么多……可‘事实’必须服从‘干劲’这个‘本质’。死亡人数?那是‘局部的、暂时的挫折’,不能否定‘整体的、伟大的胜利’!辩证法啊,年轻人,它能把‘有’说成‘无’,把‘黑’说成‘白’,只要‘立场’正确!”

    老人眼中涌起深深的悲哀和恐惧:“最可怕的是,说的人自己都信了!他们用‘辩证’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茧,把自己裹进去,然后说,看啊,这才是光明的世界!任何想捅破这层茧的人,都会被立刻定义为‘敌人’——因为你‘不尊重’这个‘光明的世界’,你‘立场’有问题!就像……”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音,“就像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

    “玛特廖娜?”伊万心头一紧。

    “她丈夫,老药剂师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尼古拉痛苦地闭上眼睛,“很多年前,他坚持说镇上流行的‘万能滋补液’里有毒,副作用很大。他拿出化验单,指着‘是药三分毒’里的‘三’字说,这里的‘三’是模糊的,是推卸责任的鬼话!必须明确剂量和毒性!他问‘事实’!结果呢?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那时还是副镇长)立刻召开大会:‘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你只盯着‘毒’,不看‘万能’?你这是对革命医药事业的污蔑!是动摇人心!你动机不纯!’大会定了性,谢尔盖被关进地窖。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吊死在药房的梁上,手里还攥着那张化验单……玛特廖娜就从那时起,变得……不太对了。她守着药房,一遍遍重复‘是药三分毒’,眼神越来越空……后来,药房就常常在半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尼古拉没再说下去,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伊万明白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一个试图追问“三分毒”中“三”到底是什么的逻辑追寻者,被“只问动机不问是非”的混蛋逻辑碾碎了。他的亡魂,连同他未竟的追问,化作了药房里那个扭曲标签的幽影——“辩证鬼魂”。它并非凭空而生,它是这片土地上对“事实”系统性绞杀后,淤积的怨毒与荒诞所凝聚的实体!它用标签的变幻,日复一日地演示着“当事实对自己不利时说规则,当规则不利时讲道德……”这套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逻辑溃败。

    就在这时,档案馆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民兵闯了进来,像一头闯入羊圈的灰熊。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伊万和咳嗽不止的尼古拉。

    “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费奥多尔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有人举报,你向外来人员散布关于‘1932年洪水’的错误、消极、甚至……敌对的观点!你只讲‘死亡’,不讲‘干劲’?你这是用支流否定主流!用阴暗面抹杀光明面!”

    尼古拉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他想辩解,嘴唇哆嗦着:“我……我只是陈述档案记录……”

    “档案记录也要辩证地看!”费奥多尔厉声打断,唾沫横飞,“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精神的力量可以超越任何物质困难!你强调‘死亡人数’,就是对逝去同志的不尊重!就是对现在依然充满干劲的雾霭镇人民的侮辱!这是立场问题!态度问题!”

    他猛地转向伊万,目光如刀:“至于你,‘辩证学习者’!刚来就接触这种消极思想?你的‘态度’摆在哪里?你尊重雾霭镇人民用‘干劲’战胜洪水的伟大事实吗?还是说,你更愿意相信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捏造的‘死亡’?”

    伊万感到那目光极具压迫感,仿佛能将他钉在墙上,剥开他的皮肉,审视他灵魂深处对“事实”的那点微弱坚持是否“纯洁”。他想起了素材:“你不能说我们的不好……必须尊重老人(上级)……倚老卖老……只管态度不问事实。”此刻,费奥多尔就是那个“极品老人”,他的“态度”就是不容置疑的律法。

    “我……”伊万艰难地开口,试图组织语言,“我只是想了解历史的全面性……”

    “全面性?”费奥多尔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像生锈的铰链在转动,“在雾霭镇,‘全面性’就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所代表的‘干劲’和‘胜利’!其他都是支流、是阴暗、是需要被‘辩证’掉的垃圾!尼古拉,立刻写检查!深刻反省你的错误立场!否则,后果你知道!”他不再看伊万,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正确态度”的玷污,带着民兵扬长而去,留下木门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尼古拉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对着伊万,也对着虚空,发出绝望的呜咽:“看到了吗?……逻辑……在这里……就是态度……就是立场……就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浓雾弥漫的广场方向,“事实?事实早被‘辩证’成鬼影了……连鬼影都比‘事实’更‘真实’……”

    伊万走出档案馆,伏尔加河的寒风像冰刀刮过脸颊。尼古拉的绝望和费奥多尔的暴戾,像两股冰冷的铁流,将他关于“逻辑”的最后一点暖意彻底冻结。他想起素材里那精辟的总结:“我们的逻辑学的特点就是觉得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说事实,当事实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说规则,当法律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讲道德,当道德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讲情怀,当情怀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讲文化,当文化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讲传统,传统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谈未来,未来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讲大饼,当大饼破灭的时候讲谎言,当谎言破灭的时候耍流氓。”这哪里是逻辑?这是在无边的黑暗中,为了生存而不断更换遮羞布的、永无止境的溃逃!而“辩证鬼魂”,正是这种溃逃过程中,灵魂被扭曲、被掏空后留下的、不断重复着“是药三分毒”这类模棱两可鬼话的残响。

    夜幕再次降临,浓雾比前夜更加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铁锈和腐烂草药的气味,仿佛伏尔加河底的淤泥被整个翻搅上来。伊万无法入睡。药房幽影的冰冷视线和尼古拉绝望的呜咽在他脑中交织。他必须面对它,必须追问那个“三”字!这不仅是为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更是为他自己残存的人性。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赤着脚,悄无声息地再次潜行到药房门外。

    门,虚掩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斑。伊万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血腥气。他猛地推开门!

    药房内景象令他血液几乎凝固。

    玛特廖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幽影悬浮在房间中央,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凝实。那身染血的白色围裙在幽光中微微飘动,空洞的眼窝里,两簇幽绿的火焰疯狂跳跃,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她的指尖不再轻抚药瓶,而是狠狠抓向一排贴着“辩证思维口服液”标签的瓶子!瓶身在她无形的利爪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汩汩涌出,却并不滴落,而是悬浮在空中,扭曲、凝聚,竟形成了一串串蠕动的、由血珠组成的巨大数字——“3”!无数个“3”,在幽影周围旋转、膨胀,像地狱里升起的符咒,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幽影发出无声的尖啸,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刺入伊万的脑海,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一种被扭曲到极致的“逻辑”的疯狂:“三……是药三分毒……三……毒是疗效的一部分……三……治不好怪你体质……三……辩证地看……三……立场决定事实……三……”

    每一个“三”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伊万的意识深处。他感到自己的思维正在被这血色的“三”字疯狂侵蚀、溶解。昨夜米哈伊尔在酒馆的狂热逻辑、费奥多尔在档案馆的审判逻辑、尼古拉绝望的呜咽……所有这些“混蛋逻辑”的碎片,此刻都被这血色的“三”字强行缝合、扭曲,形成一个巨大的、吞噬理性的旋涡!他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仿佛看到无数张模糊的脸在旋转——有瓦西里啃树皮的孙子,有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吊死的绳索,有费奥多尔挥舞的拳头……所有“事实”的碎片都在“三”的漩涡中被碾碎、重组,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干劲就是一切!态度就是真理!质疑就是敌人!

    “不——!”伊万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试图守住意识中最后一点清明,“‘三’到底是什么?!是百分之三?是模糊的推脱?还是……谋杀的借口?!”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空的“万能滋补液”玻璃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悬浮旋转的血色“3”字核心!

    “砰——!”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药房里炸开!玻璃碎片四溅。

    时间仿佛凝固了。

    旋转的血色“3”字骤然停滞,随即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急速坍缩、黯淡。玛特廖娜的幽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计划被搅乱的惊惶。她空洞的眼窝死死“盯”住伊万,幽绿的火焰暴涨到极致,几乎要喷出眼眶!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陈年药味、血腥和浓烈怨毒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将伊万吞没。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冻的巨手狠狠攥住,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抽干,意识像风中的烛火般剧烈摇曳、明灭。

    就在他即将被这非人的寒意和怨毒彻底冻结、灵魂被拖入那血色“3”字的深渊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药房的木门上,也砸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

    “开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同志命令!查抄反动思想毒草!”

    是民兵!伊万脑中闪过一线清明。他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全身。药房里,玛特廖娜的幽影在民兵砸门的巨响中剧烈地波动、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她最后“看”了伊万一眼,那空洞眼窝里的幽绿火焰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诡异的、近乎嘲弄的意味,随即彻底消散在浓重的药味和寒雾中。悬浮的血珠“3”字早已消失无踪,只有地上几滩暗红色的、粘稠的污迹,在煤油灯下反射着幽光,像干涸的血,又像劣质的糖浆。

    门被粗暴地撞开。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带着两个民兵冲了进来,手电筒的光柱像探照灯般在药房里乱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破碎的玻璃瓶、暗红污迹)、空荡的药架,最后定格在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伊万身上。

    “哈!”费奥多尔发出一声短促而得意的冷笑,像猎人终于抓住了偷猎者,“果然!反动分子!半夜三更,潜入药房,意图破坏我们雾霭镇的‘辩证医药’!你手里还攥着这个!”他一把夺过伊万下意识紧握的、沾着暗红污迹的玻璃碎片,“看!这就是你破坏的罪证!你妄图用‘事实’(他刻意加重了这个词,充满鄙夷)来否定‘辩证思维口服液’的伟大疗效!你这是对雾霭镇人民干劲的严重挑衅!”

    伊万张了张嘴,想解释那幽影、那血色的“3”、那几乎将他灵魂冻结的怨毒……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在费奥多尔的“逻辑”里,这些“事实”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动”证据!指出幽灵的存在,就是“制造恐慌”、“动摇人心”、“立场极其错误”!

    “我……我看到……”伊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看到什么?”费奥多尔猛地逼近,唾沫几乎喷到伊万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的狂热,“你看到‘事实’了?还是你看到‘干劲’了?!在雾霭镇,眼睛看到的‘事实’可能是片面的、暂时的、甚至是伪装的!但‘干劲’是永恒的!是本质的!是唯一的真理!你执着于你那点可怜的‘事实’,恰恰证明了你灵魂深处对革命事业的不信任!这是最危险的!”

    他猛地一挥手,像在驱赶苍蝇:“把他带走!关进地窖!让他好好‘辩证’地反思!反思他为什么只看到‘毒’,看不到‘万能’!反思他为什么对雾霭镇人民的‘干劲’视而不见!直到他的‘态度’端正为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民兵粗暴地架起虚脱的伊万。在被拖出药房的瞬间,伊万最后回望了一眼。费奥多尔正背对着他,俯身仔细检查地上那滩暗红污迹,脸上没有丝毫对“毒”的警惕,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对“辩证”可能性的专注探寻——仿佛那污迹不是血或毒液,而是什么蕴含着“干劲”密码的圣物。而药架最深处,一瓶“辩证思维口服液”的标签,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极其轻微地、诡异地波动了一下。

    地窖。绝对的黑暗,浓重的、带着泥土腥气和陈年霉味的寒冷,像无数冰冷的蚯蚓钻进衣服,钻进骨髓。空气粘稠得难以呼吸。伊万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稻草堆上,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身体的寒冷尚可忍耐,但灵魂深处那被血色“3”字侵蚀过的空洞和恐惧,却像地窖的黑暗一样无边无际。

    费奥多尔的话在死寂中不断回响:“眼睛看到的‘事实’可能是片面的……但‘干劲’是永恒的!是本质的!是唯一的真理!”这逻辑像毒藤,缠绕住他最后一丝清醒。米哈伊尔的狂热、瓦西里的顺从、尼古拉的绝望……所有人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最终都融汇成费奥多尔那不容置疑的、代表“干劲”的拳头。追问“三”是什么?有意义吗?在这里,“三”可以是毒,也可以是疗效的证明;可以是谋杀的借口,也可以是“辩证看待”的智慧。逻辑已死,只剩下“态度”的绞索。

    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疲惫感淹没了他。坚持“事实”有什么用?只会被定义为“敌人”,被关进地窖,被“辩证”掉。不如……不如接受这个“真理”?接受“干劲”就是一切?接受“态度”就是唯一标准?这样……或许就能从这无边的恐惧和寒冷中解脱?米哈伊尔那狂热的眼神,此刻竟透出一丝……诱惑?一种在荒诞中获得虚假安全感的诱惑?

    “是药……三分毒……”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在死寂的地窖里激起微弱的回音。这句模棱两可的鬼话,此刻竟像某种诡异的安魂曲,抚平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治不好……怪你体质……”他重复着,仿佛在说服自己。逻辑学的殿堂彻底崩塌,废墟之上,只有这混蛋的、循环往复的、能将一切不利都推卸干净的“辩证”逻辑,像浓雾一样弥漫、笼罩,成为唯一可呼吸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地窖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刺眼的手电光柱射入,像利剑劈开黑暗。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模糊而巨大,如同地窖本身长出的怪物。

    “伊万·彼得罗维奇!”费奥多尔的声音在地窖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关怀”,“经过在‘辩证思考室’的深刻反省,你的‘态度’,现在端正了吗?”

    伊万艰难地抬起头,眼睛被强光刺得流泪。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涩声响。灵魂深处,那个追问“三”是什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被地窖的寒冷和连日的绝望彻底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想要顺从的渴望。他看到费奥多尔身后,似乎有微弱的光,有食物的气味(也许是幻觉),有……脱离这地狱的可能。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试图发出那个能带来“解放”的词——“端正”。

    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看见费奥多尔眼中那审视的、带着“辩证”期待的光芒。就在这一刹那,药房幽影那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空洞眼窝,猛地在记忆中炸开!那无声的尖啸,那血色的“3”字,那几乎将他灵魂冻结的怨毒……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吊死的绳索,尼古拉绝望的呜咽,瓦西里孙子啃树皮的手……所有被“辩证”掉的“事实”,所有被“态度”掩埋的苦难,如同伏尔加河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泥沙,轰然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无边愤怒和最后一点人性微光的洪流,冲垮了喉咙的阻碍。

    “不——!”伊万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嘶吼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撕裂般的决绝,“‘三’不是模糊的推脱!‘三’是推卸责任的鬼话!‘三’是毒!是谋杀的借口!逻辑……逻辑需要清晰!需要追问‘是什么’!而不是用‘辩证’把一切糊弄过去!你们……你们在杀人!用混蛋逻辑杀人!”

    死寂。

    费奥多尔脸上的“关怀”瞬间冻结、碎裂,化为一种岩石般的冰冷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戳穿核心秘密的惊悸。他身后的民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枪。

    “哦?”费奥多尔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比地窖的寒冷更刺骨。他慢慢踱步进来,皮靴踩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伊万的心跳上。“看来,地窖的‘辩证思考’,效果很不理想啊。你不仅没有端正‘态度’,反而……变本加厉地质疑‘辩证法’本身?”

    他停在伊万面前,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了蜷缩的人。“你刚才说……‘混蛋逻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伊万浑身冰冷,却梗着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是!就是混蛋逻辑!问态度不问事实!只管立场不管是非!把问题都用敌我来界定!这就是混蛋逻辑!”

    费奥多尔沉默了几秒。地窖里只剩下伊万粗重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然后,费奥多尔突然爆发出一阵低沉、压抑、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哈哈哈……混蛋逻辑?哈哈哈……”笑声在地窖的石壁间碰撞、回荡,像无数恶鬼在齐声嘲弄。“年轻人,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辩证法’是什么?你以为‘逻辑’是什么?”

    他俯下身,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凑近伊万,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令人绝望的“智慧”:

    “逻辑?逻辑就是‘有用’!能让我们活下去,能让我们保持‘干劲’,能让我们在吃不饱的时候依然挥舞拳头——这就是最好的逻辑!这就是唯一的‘真理’!‘是药三分毒’?它有用!它能让药卖出去,又能推卸责任,这还不够?‘辩证地看问题’?它有用!它能模糊焦点,能把不利推给‘体质’或‘敌人’,这还不够?你追问那个‘三’?追问‘是什么’?有什么用?!除了让你被关进地窖,除了让你饿死,除了让你像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一样吊死在梁上……它能给你面包吗?能让你的‘态度’被认可吗?”

    费奥多尔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洪亮,带着一种传道般的狂热,在地窖中轰鸣:

    “在这里,在雾霭镇,在这片被伏尔加河的雾霭和历史的苦难浸透的土地上——‘混蛋逻辑’就是活下来的逻辑!就是生存的辩证法!它比你那套僵死的、只会问‘是什么’的‘形式逻辑’有用一万倍!它能糊弄自己,糊弄别人,糊弄饥饿,糊弄死亡!它能让‘吃不饱’变成‘干劲更足’!它能让‘毒’变成‘疗效’!它能让‘谎言’变成‘真理’!这就是我们罗刹人的智慧!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你懂吗?!”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地窖上方浓雾弥漫的天空:“看看外面!看看我们脚下的土地!苦难像伏尔加河的淤泥一样深厚!我们没有时间、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去追问那个该死的‘三’到底是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干劲’!是‘态度’!是能把毒药说成甘露、能把绝境说成黎明的‘辩证’勇气!这才是支撑我们活到今天的脊梁!你管这叫‘混蛋’?不!这是在地狱里开出的、唯一能活下去的花!”

    费奥多尔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地窖的黑暗中反复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伊万的颅骨。他描绘的并非纯粹的邪恶,而是一种在极端匮乏与压迫下,被逼到绝境的、扭曲的生存智慧。这逻辑如此荒诞,却又如此“有用”,如此“真实”——它确实能让瓦西里在孙子啃树皮时闭上嘴,能让米哈伊尔在吃木屑面包时挥舞拳头,能让费奥多尔在谎言被戳穿时立刻切换到“耍流氓”……它是一张覆盖一切、永不破裂的遮羞布,是灵魂在绝境中为自己挖掘的、最后的、也是最深的坟墓。

    伊万瘫坐在冰冷的稻草上,浑身脱力。费奥多尔的话语像浓雾,不仅包裹了身体,更彻底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意志。追问“三”是什么?有意义吗?在这片被“有用”逻辑统治的土地上,追问本身,就是最大的“无用”,就是自取灭亡的愚蠢。逻辑学的殿堂彻底化为齑粉,连废墟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这弥漫一切的、名为“混蛋逻辑”的浓雾,它就是空气,就是水,就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他感到自己的瞳孔在黑暗中缓缓扩散,意识像退潮般远去。身体深处,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正在滋生,带着地窖寒气的麻木,也带着放弃思考后的虚脱。那个尖锐的、追问“是什么”的“我”,正在被这浓雾温柔而彻底地溶解。

    费奥多尔似乎很满意伊万此刻的沉默与涣散。他直起腰,恢复了镇长的威严,对民兵挥了挥手:“把他带上来。看来,他终于开始‘辩证’地理解问题了。带他去广场……”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