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女二人同样期待的眼神,晚余实在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只得陪他们好好玩了一回。
祁让把风筝线交到晚余手里,顺着细长的线,望向盘旋在高空的五爪金龙。
金龙是那样的威风凛凛,那样的睥睨万物,却被一根细细的线牵制着。
就像他和晚余,明明他才是那个坐拥无上权柄的人,他的心,他的喜怒哀乐,却掌控在晚余手里。
他看着满头大汗,恣意欢笑的梨月,一时又觉得,他是风筝,晚余是放风筝的人,而梨月,就是那根线。
如果没有梨月,他们之间便失去了最后的羁绊。
风筝会随风飘向远方,放风筝的人,可能从此不再放风筝,也可能会去买一只新的风筝,但那都和飞走的那只风筝没有关系了。
他忽然觉得难过,看不见的悲伤从心底升起,在这春日的草原上,在这欢乐的人群中,无声无息蔓延开来。
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风那么轻,他却那么形单影只。
或许皇帝都是这样的吧?
万山之巅,只有一人能够登临,他却总痴心妄想有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怎么可能有人与皇帝并肩呢,如果有,皇帝也就不会自称为孤家寡人了。
他勾了勾唇角,眼睛却变得模糊。
晚余的注意力都在风筝上,无意间一回头,正好撞上祁让的视线。
那双漆黑幽深的凤眸,在春日艳阳里闪着水光。
晚余心头一跳,停下来问他:“皇上怎么了?”
“没怎么。”祁让笑着抬手挡在额前,“阳光太刺眼了。”
晚余神情变幻一刻,没有戳穿他的伪装,顺着他的话说:“中午的日头毒辣,差不多该回去了。”
祁让环顾四周,眼中闪过几许不舍,半晌才道:“确实该回去了,那就,走吧……”
……
次日清晨,在当初送徐清盏离开的城外古道边,沈长安再次带着晚余和梨月,送别了祁让。
唯一不同的是,徐清盏走的时候,百草摧折,雪满归途。
祁让走的时候,芳草连天,杨柳依依。
梨月对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叔叔也很不舍,又抱着祁让的脖子哭了一场。
祁让答应回到京城之后会给她写信,会送她好玩的东西,她才勉强止住悲伤,拜托祁让帮她给阿爹捎个信儿,说她就快长大了,让阿爹再耐心等她两年,两年后,她就可以去找阿爹了。
祁让笑着说好,你阿爹一定会好好等着你的。
小福子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晚余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又看看不停抹眼泪的小福子,心中又生出在草场放风筝时那种奇怪的感觉。
她想了想,随手折下一支柳条送给祁让:“虽说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还是有很多事情值得期待的,我们只有好好活着,期待的事情才有可能成真,所以,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请您保重自身,不要轻易放弃。”
祁让接过柳条,想起西安府道别时,晚余送他的梅花,心中万千感慨。
他笑着应了一声好,把梨月递还给晚余,转身上了马车:“余娘子也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或许她说得对,人生纵然苦短,还是值得期待的。
就像当日西安府一别,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如今不也见到了吗?
所以,自己或许还可以再期待一下……
马车辘辘远去,沈长安从晚余手里接过梨月,放在马背上:“走吧,咱们回家。”
梨月坐在马背上左右看看,小小的人儿突然生出些许感慨:“长安叔叔你瞧,不管谁来谁走,咱们总是在一起的。”
沈长安笑起来,上马坐在她身后,把缰绳给她,让她来驾驭马儿:“你说得对,不管怎样,咱们都会一直在一起的。”
梨月手挽缰绳,兴奋不已:“长安叔叔,你终于要教我骑马了吗?”
“是啊,你要好好学,长大了才能骑着马去见你阿爹。”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的。”梨月大喊一声“驾”,催动马儿回城,“阿娘,你快来呀!”
“好。”晚余应了一声,最后一次望向已经变成小黑点的队伍,翻身上马,追在两人后面往城中而去。
不管怎样,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的。
……
祁让回京后,很快便任命了新的官员来接替周林和王瑾的位子。
随着新任官员一同抵达甘州的,还有朝廷为梅氏一族平反的圣旨。
人们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隐居在甘州多年的梅先生,竟然是江南梅氏的后人。
消息传开,梅先生在西北的名望更胜从前,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敬重,前来佑安堂求学的人络绎不绝。
除了年轻学子,甚至还有从前在科考中落第的秀才举人,不远千里前来拜他为师。
作为梅先生的外甥女,晚余的女子班也多了很多学生,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特地让人从西安府聘请了几位颇有名气的才女,来帮她一起教导这些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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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大多数人家把女儿送来读书的目的,就是单纯地想让她们学一些才艺,沾一沾佑安堂的名气,将来好在说亲事的时候提高身价,多一些选择。
但不管怎样,愿意让女孩子出门读书,已经是很大的进步,晚余很乐意看到这样的改变。
用王宝藏的话说,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要紧的是先把火点起来。
为了方便管理,她买下了佑安堂隔壁的院子,把女子班挪到了那边,把大门开在和佑安堂相反的方向,错开两边上学放学的时间,最大程度避免男女相见。
王宝藏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给她提供了很多思路,说别处有个叫南山书院的学堂,就是这样管理男女学生的。
晚余惊讶于别的地方居然也有可以接收女学生的学堂,王宝藏却说,这都是小意思,在他的家乡,男生女生是混在一个班里上学的,只是他想不起来他的家乡在什么地方了。
晚余对他的家乡十分好奇,隔三岔五就问他想起来没有,如果想起来的话,他们一起去看看,她很向往那样一个男女平等的地方。
可惜王宝藏总也想不起来,她想去也去不了。
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梅先生和晚余说,他想回江南去看一看。
晚余知道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和沈长安一起带着梨月陪他回了一趟江南。
一路看山看水,不疾不徐地到了江南,正好赶上江南最盛大的春日美景。
只见处处桃红柳绿,莺啼燕语,小桥流水畔乌蓬船儿轻轻划过,烟雨楼台掩映在似锦的繁花之中,恍如一幅洇湿的水墨长卷。
暖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相比西北广袤无垠的旷野,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温柔如水,轻盈如梦。
晚余终于见到了阿娘口中的江南,心中无限唏嘘。
这方从不曾踏足的土地,因着阿娘的缘故,竟让她有种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感觉。
得知梅氏后人归乡,更有名震西北的沈大将军同行,当地官员乡绅自是热情相待,为他们设宴接风。
有官员劝说梅先生,让他留在江南开学堂,重振梅氏昔日荣光。
梅先生笑着婉拒,说江南才人辈出,不差他一个,相比之下,边塞的孩子更需要有人教他们读书明理。
众人见他心意坚决,敬佩之余,也不便再强求,盛情款待半月有余,又送他们踏上了回甘州的旅程。
回到甘州时,已是盛夏时节,王宝藏提前得知他们回来的消息,带领众人在佑安堂门外翘首以盼。
马车停稳,晚余牵着梨月下了车,目光含笑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亲切的脸庞,久别重逢的喜悦刚漫上心头,视线突然被一个孩子牢牢吸引。
那孩子站在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七八岁的年纪,穿着和其他学生一样的蓝布衣衫,却掩不住一身超脱于众人的高贵气质。
他站得笔直,小脸紧绷着,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眉眼轮廓……
晚余心头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孩子……
这孩子怎么……
正当她心神剧震之际,那孩子身后站出一人,带着哭腔唤了她一声:“娘……娘子!”
晚余被这熟悉的声音惊住,尽管阳光晃眼,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人。
胡尽忠。
是胡尽忠!
电光石火间,晚余蓦地回过神,浑身颤抖着,重新将目光转向那个孩子。
佑安。
是她的佑安!
巨大的冲击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愣在当场,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在这一刻离她远去,全世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怯生生望向她的身影。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忍住,牵着梨月的手,向着那孩子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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