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的雾气像化不开的墨,黏在睫毛上能凝成霜。叶辰踩着没过脚踝的腐叶,裂穹剑的剑穗扫过丛生的荆棘,带起一串细碎的血珠——那是昨夜与“影阁”杀手缠斗时溅上的,此刻在雾中泛着暗紫色的光。
“将军,前面就是‘迷魂阵’的入口了。”赵虎的声音压得极低,手里的火把被他用灵力罩住,只留一点豆大的光,“按南宫姑娘给的图纸,阵眼在西侧的老松树下,但据说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困在‘回魂崖’,一辈子走不出来。”
叶辰没应声,指尖捏碎了块冰晶。冰晶落地的瞬间,雾气里传来细碎的“咔哒”声,像是有无数只脚在枯叶上挪动。他猛地转头,裂穹剑反手出鞘,剑光劈开浓雾,只斩到一截断裂的藤蔓——藤蔓的断口处渗出绿色的汁液,在地上腐蚀出细密的小孔。
“是‘蚀骨藤’,”赵虎咽了口唾沫,“这东西专缠活物,越挣扎收得越紧,能把骨头都勒成粉末。”他从背篓里掏出个陶罐,倒出些黄色粉末撒在周围,“南宫姑娘给的‘辟毒散’,能让它们暂时退避。”
粉末落地,雾气中果然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那些潜伏在暗处的藤蔓迅速缩回了腐叶下,只留下满地扭曲的痕迹。
叶辰望着雾气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块突兀的巨石,石上刻着三个猩红的大字——“迷魂阵”。字是用鲜血写的,历经百年仍未褪色,据说每一笔都浸着当年闯阵者的冤魂。
“影阁的人既然把‘九绝杀手’的尸身藏进阵里,就是笃定我们不敢追。”叶辰的剑身在雾中划出道弧线,“但他们忘了,镇魔关的兵,从来就不懂‘怕’字怎么写。”
赵虎咧嘴笑了,露出被冻得发紫的牙床:“那是!当年将军带着三百弟兄守关,面对五千蛮族骑兵都没皱过眉,这破阵算个球!”他拍了拍腰间的炸药包,“实在不行,咱就用火药炸出条路来!”
“炸不得。”叶辰摇头,指尖拂过阵前的石碑,“这阵是用黑风岭的地脉气脉布的,强行破坏会引发山崩。你带弟兄们在阵外守住,我一个人进去。”
“那怎么行!”赵虎急了,“南宫姑娘说了,这阵能惑人心智,进去的人会看见最恐惧的幻象,当年她师父就是在里面困了三个月,出来后头发全白了!”
叶辰已经迈出了脚步,裂穹剑的光芒刺破浓雾:“幻象再真,也挡不住真刀真枪。你们在外面接应,若我三个时辰没出来……”
“将军说的什么浑话!”赵虎梗着脖子打断他,“三个时辰后您要是没出来,我就带着炸药包进去陪您!反正咱爷俩这辈子都耗在镇魔关了,死在一块儿也热闹。”
叶辰的脚步顿了顿,没再反驳,只是挥了挥手,身影很快被浓雾吞没。
踏入迷魂阵的刹那,雾气突然散了。
眼前不是阴森的丛林,而是镇魔关的校场。夕阳把地面染成金红色,穿着铁甲的弟兄们正在操练,赵虎举着个酒坛子,追得炊事班的老王绕着旗杆跑,嘴里喊着“上次偷我腊肉的账还没算”。远处的城楼上,南宫凛正低头擦拭她的短匕,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碎金。
“将军,发什么呆呢?”赵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的酒坛子递到叶辰面前,“刚酿的青梅酒,尝尝?”
叶辰的指尖触到酒坛,冰凉的陶土触感真实得可怕。他猛地抬头,却见校场的弟兄们突然倒在地上,胸口都插着支黑色的弩箭——那是影阁特制的“断魂弩”。赵虎的笑容僵在脸上,喉咙里涌出鲜血,指着叶辰身后,眼睛瞪得滚圆。
叶辰转身,看见南宫凛倒在城楼上,白色的狐裘被血浸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影阁的杀手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黑衣上的九道刀痕刺青在夕阳下泛着红光,为首的那人举起令牌,三足乌鸦的眼睛里,是叶辰自己的倒影。
“原来你最怕的是这个。”杀手的声音像刮过铁锈的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在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滋味,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叶辰的手在发抖,裂穹剑几乎要握不住。这幻象太真了,赵虎酒坛上的裂纹、南宫凛发梢的桂花香气、甚至弟兄们临死前眼里的不甘,都和记忆里的细节分毫不差。他几乎要信了,几乎要跪倒在地,任由那些黑衣杀手将弩箭射进自己的心脏。
但就在弩箭离胸口只有三寸时,他突然笑了。
“赵虎的青梅酒,从来不会用这种粗陶坛装。”他的声音在幻象中炸开,裂穹剑猛地劈出,“还有,南宫凛最讨厌桂花糕,她说那甜味腻得慌。”
金光闪过,校场、弟兄们、杀手们……所有的幻象像玻璃般碎裂,露出后面潮湿的岩壁。叶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灵力几乎要被幻象吸走——这迷魂阵,果然能勾起人最深的恐惧。
岩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闯阵失败者。叶辰的目光扫过,突然停在最角落的位置——那里刻着“林清玄”三个字,字迹娟秀,像是女子的笔迹。
他的心猛地一沉。林清玄,南宫凛的师父,那位当年以一己之力平定南疆蛊乱的女剑仙,原来真的困死在了这里。
“看来你没被幻象困住,有点意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岩壁后传来,石缝里钻出个穿灰袍的老者,胡子比头发还长,眼睛却亮得惊人,“老夫在这里守了五十年,还是头回见有人能在‘故园幻’里保持清醒。”
叶辰握紧裂穹剑:“你是谁?影阁的人?”
老者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影阁算个屁。老夫是这迷魂阵的阵灵,说白了,就是个看大门的。”他指了指那些刻满名字的岩壁,“这些人啊,不是死在幻象里,是死在自己的执念里。想救他们的,被‘无力感’拖垮;想报仇的,被‘仇恨’烧得魂飞魄散;像你这样,想护着弟兄们的,最容易被‘失去’的恐惧困住。”
叶辰的目光落在“林清玄”三个字上:“南宫凛的师父,是怎么回事?”
老者叹了口气:“那姑娘啊,太想赢了。她闯阵是为了找‘破境花’,想快点突破武祖境去救被蛊王抓走的徒弟。结果在幻象里看见徒弟被蛊虫啃噬,硬生生急火攻心,灵力逆行死了。”他摇了摇头,“其实啊,那时候她徒弟早就被救出来了,就在阵外等她呢。”
叶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突然明白,影阁把九绝杀手的尸身藏进这里,不是为了阻止他们追查,是为了用这些尸体的怨气增强幻象,让他困在里面,亲眼“看见”弟兄们因他而死,最后像林清玄一样灵力逆行。
好狠的算计。
“前面还有三关,‘血海途’‘孤魂渡’‘轮回井’,一关比一关狠。”老者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阵图,“‘血海途’会让你踩着弟兄们的尸体走,每一步都能听见他们喊你名字;‘孤魂渡’里,你会变成最没用的人,连把剑都握不住;‘轮回井’最厉害,能让你看见‘如果当初没当这个将军’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弟兄们也都活着,就是镇魔关被蛮族踏平了,遍地是尸骸。”
老者画完最后一笔,抬头看着叶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老夫能送你出去,就当从没见过。”
叶辰的指尖在裂穹剑的星纹上摩挲着,那是弟兄们用鲜血焐热的纹路。他想起赵虎举着炸药包喊“死在一块儿也热闹”,想起南宫凛擦着短匕说“来一个杀一个”,想起城楼上那些冻成冰雕也不肯倒下的铁甲……
“我要是不回头呢?”
老者的眼睛亮得更厉害了:“那你就得记住,所有的幻象,都是假的。你脚下的血,是染了红漆的水;你听见的哭嚎,是山风刮过石缝;你看见的‘另一种人生’,不过是阵灵编出来的戏文。”他拍了拍叶辰的肩膀,“最重要的是,别怀疑自己。你守镇魔关,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活着——哪有打仗不死人的?是为了让他们死得值,让活着的人能抬头挺胸,说自己是镇魔关的兵。”
石缝里的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股血腥气——是“血海途”的方向。
叶辰站起身,裂穹剑在晨光中亮起:“多谢指点。但我不光要走过去,还要把影阁藏在这里的东西,一样不落地带出来。”
老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对着空荡荡的岩壁喊:“林清玄,看见没?这代的年轻人,比咱们当年横多了!”
岩壁上,“林清玄”三个字似乎微微动了下,像在点头。
血海途的地面果然像被血浸透了,踩上去能听见“咕嘟”的声响。两旁的岩壁上,“弟兄们”的脸从石缝里挤出来,眼睛流着血,伸着手想抓他的脚踝。
“将军,你看我胸口的窟窿……”
“我娘还在关内等我回去呢……”
“你要是不追过来,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叶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想起刚当将军那年,带着弟兄们去救被蛮族掳走的村民,回来时少了七个,其中一个才十五岁,还没长齐胡子。那晚他在城楼上喝了整夜的酒,南宫凛一句话没说,就坐在他身边,把短匕磨得雪亮。
“对不住了。”叶辰低声说,裂穹剑的光芒越来越盛,“但我不能停。”
他加快了脚步,剑光劈开那些伸来的手,劈开那些泣血的质问。他知道这些不是真的,但他记着老者的话——别怀疑自己。他守的不是一个人的命,是镇魔关的灯,是关内百姓的安稳,是那些死去的弟兄用命换来的“有可能”。
穿过血海途,孤魂渡是片结冰的湖面。冰下冻着无数人影,个个都在做着日常的事——赵虎在劈柴,南宫凛在看书,炊事班的老王在揉面。叶辰踩在冰上,突然发现自己的灵力消失了,裂穹剑重得像块铁,怎么也举不起来。
“你看,当个普通人多好。”冰下的赵虎冲他笑,“不用杀人,不用死人,每天喝喝酒,吹吹牛……”
叶辰确实累了。他快三十了,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后背的旧伤阴雨天会疼得睡不着。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当年没接下将军印,现在是不是在江南的小镇上,开着家小酒铺,每天听船娘唱曲儿?
但他低头时,看见冰下的“自己”正给镇魔关的孩子们讲故事,讲那些战死的弟兄有多勇敢。那“自己”的眼睛里,没有现在的疲惫,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洞的温柔。
“这不是我要的。”叶辰猛地抬脚,用尽全力跺向冰面。灵力在这一刻突然回归,裂穹剑冲天而起,劈开了整个湖面的冰层。
冰下的幻象碎了,露出后面的石阶。石阶尽头,就是轮回井。
井里没有水,只有面镜子。镜子里的叶辰穿着粗布衣裳,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南宫凛正给他端来一碗热汤,赵虎抱着个胖小子,在院子里教他扎马步。镇魔关的方向黑烟滚滚,但镜子里的“叶辰”只是笑了笑,把汤碗递回去:“孩子冷,再添把柴。”
叶辰站在井边,看了很久。
他突然想起老者说的“执念”。原来他最恐惧的,不是失去弟兄们,是自己有可能“选择”放弃他们。是那种“只要转过头,就能不管不顾”的诱惑。
“你不是我。”叶辰对着镜子里的人说,“我守镇魔关,不是没办法才守,是我想守。”
镜子里的“叶辰”变了脸色,嘶吼着扑过来,却在触到裂穹剑的瞬间化为黑烟。轮回井的井口亮起金光,露出下面的密室——九绝杀手的尸身就堆在里面,胸口都插着支断魂弩,显然是被自己人灭口的。
叶辰在尸身怀里找到了块令牌,上面刻着个“幽”字。
影阁的总部,就叫“幽都”。
他转身往回走,经过孤魂渡时,冰面已经恢复如初,但他走得稳了。经过血海途时,那些泣血的脸似乎温和了些。经过“故园幻”的校场时,他看见幻象里的弟兄们对着他笑,赵虎举着酒坛喊“等你回来喝庆功酒”。
走出迷魂阵时,雾气正好散了。赵虎果然举着个炸药包,蹲在阵门口打瞌睡,听见动静猛地跳起来,眼里的红血丝比炸药的引信还醒目。
“将军!您可出来了!”他扑过来想检查叶辰有没有受伤,却被推了个趔趄,“咋了?”
叶辰举起那块“幽”字令牌,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冷光:“该去端影阁的老巢了。”
赵虎愣了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弟兄们都憋着劲呢,就等将军一声令下!”
远处的镇魔关传来晨钟,雾气彻底散尽,黑风岭的轮廓在阳光下渐渐清晰。叶辰望着关内升起的炊烟,突然觉得,那些闯阵时的幻象虽然可怕,却让他更确定了一件事——
有些路,哪怕知道前面有刀山火海,有万般诱惑,也得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身后的人,值得。
这大概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真正意思吧。不是鲁莽,是清醒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