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吧!”
嬴政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他才是这书房,乃至整个西府真正的主人。
他进门不过片刻,三言两语之间,便将那争执不下的售冰税收问题一锤定音,其手段之干脆,气势之强横,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窒息。
然而,事情显然不可能随着税率的确定而就此结束,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西文彦和孟巍然闻言,如蒙大赦,却又不敢有丝毫放松。
两人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慢慢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来。他们的膝盖因久跪而酸麻,
但更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是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恐惧与压力。
即便站直了身体,他们也依旧微微佝偻着腰,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嬴政的眼睛,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苍白,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也顾不上擦拭,一副心有余悸,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与先前在萧何面前那般倨傲自信的姿态判若云泥。
嬴政并未立刻理会他们的窘态,而是踱步到窗边,目光仿佛能穿透窗纸,看到府门外那依旧聚集未散的人群。他背对着三人,声音带着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平淡。
“门外的那些黔首,可都还跪着呢……跪拜的,是你们二位。看来,你们如今在民间,当真是德高望重,声望隆盛啊!”
那话语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向西文彦和孟巍然最敏感的神经。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西文彦和孟巍然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两人心头猛地一紧,四肢瞬间冰凉。
终究还是来了吗?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被提了出来。
臣子威望过盛,功高震主,自古以来便是取死之道!
更何况,他们如今连正式的臣子都算不上,只是两个被陛下“恩养”起来的富家翁。
这等民间声望,落在任何一位雄主眼中,都足以引起最深的猜忌!
西文彦脑中飞速转动,试图为自己辩解。
他清楚地知道,当今皇帝赵凌或许并不太在意他们这点声望。
陛下年纪虽轻,却雄才大略,手段非凡,其自身在推行新政,开拓疆土中积累的威望,早已如日中天,绝非他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所能比拟。
甚至,他们能明显地感觉到,陛下似乎是有意将他们捧上这道德神坛的!
从最初被迫的开仓放粮,到后来奉命修建医馆、学堂,每一步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将他们硬生生地架到了这万众瞩目的道德制高点之上,享受着万民敬仰的同时,也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
今后,他们西家、孟家行事,便只能循规蹈矩,甚至必须不断行善积德,才能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善名。
一旦他们再敢像以前那样,行那些巧取豪夺、压迫黔首之事,立刻便会从万家生佛跌落成伪善小人,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这声望……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用他们家族积累多年的真金白银,海量粮食,以及未来的行动自由换来的!
是一道华丽而沉重的枷锁!
然而,这番苦心积虑的捧杀之策,落在嬴政眼中,意义或许就完全不同了!
嬴政的思维显然还停留在那个强调绝对掌控,对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苗头都予以无情打击的时代!
西文彦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上前一步,将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惶恐与诚恳,急声解释道:“先生明鉴!先生明鉴啊!此等虚名,如同无根浮萍,镜花水月,如何能入先生法眼?”
“这……这全都是仰仗吾皇圣明,运筹帷幄,指引我等老臣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略尽绵薄之力,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善事。”
“陛下仁德,泽被天下,百姓感念皇恩,这才爱屋及乌,让我等沾了些许光彩,博得了一些虚名罢了!此皆陛下之恩德,我等万万不敢居功,更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啊!”
他将所有的功劳和根源都推给了皇帝赵凌,极力强调这声望的“虚妄”和“被动”,试图撇清自身可能引来的猜忌。
“虚名?”嬴政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在西文彦和孟巍然脸上刮过,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吾看你们,倒是很在意这虚名,也很会利用这虚名嘛!”
他不等两人再辩解,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严厉,直指核心问题:“更何况,你们二人,如今早已不是西家、孟家的家主了吧?”
“既然已经将家主之位传于子嗣,安心颐养天年便是,还长时间滞留在这帝都咸阳,意欲何为?”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再次在两人耳边炸响!
西、孟两家的家主之位确实已经传给了他们的儿子,这其中甚至还有皇帝赵凌出手,帮他们扫除家族内部障碍的因素。
嬴政此刻旧事重提,其用意再明显不过。
你们两个老家伙,既然已经交卸了权力,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或者别业养老,不要再在帝国的权力中心上蹿下跳,搅风搅雨!
西文彦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狂跳,他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找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理由,声音干涩地回道:“先……先生容禀!”
“言!”嬴政看都没看他一眼,那气势当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西文彦这才说道:“新年在即,陛下将于朔日前往雍城举行祭祖大典,此乃国朝盛典。吾等身为追随先帝多年的老臣,深受皇恩,于情于理,都需得随行参加,以尽臣子之本分,叩谢历代先帝之恩泽。”
“故而……故而才暂留咸阳,绝无他意!”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让人难以直接驳斥。
嬴政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但随即下达的指令,却让西文彦和孟巍然瞬间如坠冰窟!
“嗯,祭祖大典,确是国之大礼,你们随行,也算合乎礼制。”嬴政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内容却不容置疑,“待祭祖之后,你们二人,便不必再回咸阳了。直接启程,前往巴蜀之地吧。”
“巴蜀?”西文彦和孟巍然同时失声,脸上血色尽褪。
嬴政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惊恐,继续用那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河上公如今正在巴蜀之地传道,建立道教根基,弘扬黄老之学。”
“那里山高路远,民风迥异,正是需要你们这等‘德高望重’之人前去协助教化,安定人心。”
“你们也过去看看吧,一来可助河上公一臂之力,二来……巴蜀风光,与关中大不相同,也好让你们这两个老家伙,换个环境,静静心。”
去巴蜀?协助河上公传教?
这话说得客气,但听在西文彦和孟巍然耳中,却与流放发配无异!
巴蜀之地,虽有天府之国之称,但此时开发程度远不及关中,道路险阻,瘴气弥漫,远离帝国政治中心!
让他们这两个年事已高、享惯了富贵的老家伙去那里静静心?
这分明是要将他们彻底边缘化,远离权力漩涡,甚至可能永无再回咸阳之日!
两人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与恐惧,但在嬴政那如同实质的威压之下,他们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这是嬴政的命令!
是那个曾经掌控他们生死、主宰帝国命运的男人亲口下达的命令!
“喏……老朽……遵命。”
西文彦的声音颤抖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孟巍然也紧随其后,面如死灰地躬身应诺:“谨遵先生之命。”
嬴政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继续追加指令,语气淡漠却掌控着一切:“还有,你们两家的新任家主,既然也要随行去雍城祭祖。”
“那么祭祖回来之后,若无皇帝特旨诏令,便安心留在咸阳城内,辅佐皇帝,处理族中事务,无诏不得擅自离开。”
这一条,更是彻底断绝了西、孟两家借助地方势力坐大的可能!
两位老家主被请去巴蜀静养,两位新任家主则被变相软禁在帝都咸阳,成为实质上的“人质”。
西、孟两家如今积累的财富依旧惊人,再加上这段时间利用善举积累的民间声望,若放任其家主在地方上活动,难保不会形成新的威胁。
按照嬴政一贯的御下手段,将那些实力雄厚的地方大族、世家豪强的家主或其重要继承人邀请到京城荣养,是再常见不过的策略。
“喏!”西文彦和孟巍然再次躬身应诺,声音中充满了无力与绝望。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西家和孟家的命运,已经被彻底纳入了嬴政所划定的轨道,再无自主的可能。
一旁的萧何,此刻已经彻底看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这语气?!
这姿态?!
这掌控人生死,决断家族命运的绝对权威?!
你跟我说你只是个商人?!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商人?!
哪个商人能把西文彦、孟巍然这等曾经叱咤风云的世家巨擘当作蝼蚁一般随意驱使发落?
哪个商人能轻描淡写地决定两大世家家主的去留,甚至等同于将他们软禁在京城?
而最可怕的是,西文彦和孟巍然面对这样的安排,竟然连一丝一毫的反驳,一点质疑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唯唯诺诺,乖乖领命!
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萧何的认知。
他再次忍不住,用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疑惑甚至是敬畏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神秘的赵先生。
那高大的身影,那深邃如渊、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气度……
这绝不是一个商人所能拥有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赵先生……您究竟是什么人?”
嬴政看着萧何那充满求知欲和震撼的眼神,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许玩味的笑容。
他如今本就有一个经得起查证的新身份,此刻正好可以拿来一用。
嬴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石破天惊的语气,缓缓说道,目光却紧紧盯着萧何的反应:
“皇帝……称吾一声老师。”
“皇帝的老师?!”
萧何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放大!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震惊,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难怪陛下年纪轻轻,尚未及冠,便能有如此渊博仿佛无所不知的学识,能有如此深邃老辣,算无遗策的计谋与手腕!
能在那般复杂的局势中脱颖而出,登临帝位,并能迅速稳定朝局,推行一系列令人拍案叫绝的新政!
原来,在陛下的身后,竟然站着这样一位神秘而强大的老师!
萧何以前在大秦的官职太低,低到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帝国最核心,最隐秘的权力圈子。
他不知道这泱泱大秦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势力和秘密。
如今看来,皇帝这位老师,恐怕绝不仅仅是学识渊博那么简单!
他能教出陛下那样的千古奇才,其自身的智慧与能力可想而知。
而更重要的,恐怕是他背后所代表的、那股连自己这个新任九卿都还未能触及的、深不可测的隐秘势力!
是了,也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明为何他能拥有如此可怕的威势,能让西、孟两家俯首帖耳,能轻描淡写地决定两大世家的命运,甚至能拥有“赵盘”这个看似是富商,实则能量巨大的身份!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萧何看向嬴政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无比的震撼与一种豁然开朗的敬畏。
他不再追问,因为他知道,有些界限,不是他现在应该,或者说有资格去跨越的。
帝师这个身份,已经足够解释眼前的一切,也为他心中所有的疑问,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却又更加引人遐想的答案。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西文彦和孟巍然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萧何心中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却足以影响深远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