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封由梁文辉亲手誊抄的副本,通过和记集团遍布全球的商业网络,涌向四方。
从香港出发,飞向吉隆坡的华人商会,飞向曼谷的宗亲祠堂,飞向温哥华的武馆,飞向旧金山那座挂着“天下为公”牌匾的古老红砖小楼。
每一份电文的末尾,都附带着一个独特的加密标记,那是只有各地山主、堂主才能看懂的洪门密押。
还有纽约、敦、悉尼……
每一封信,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起初,悄无声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横跨全球的风暴,正在酝酿。
……
蛇口,依旧热火朝天。
只是,陈山的身影,不再频繁出现在工地上。
他整日待在指挥部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张更为复杂的图纸,时而勾画,时而沉思。
这在外人看来,别有深意。
李主任偷偷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陈老板,是不是上次袁老的话,让您心里有了疙瘩?您放心,现在政策好,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谈嘛……”
他以为,陈山是被袁振邦那个“如何拉动一架破车”的终极问题,给问住了。
就连袁振邦自己,也没有离开深圳。
他每日在蛇口溜达,看到那依旧狂热的建设场面,不再呵斥,只是沉默。
他以为,这个年轻人终于撞上了南墙,终于认识到了个人力量的局限和渺小。
仅凭他一人,如何撼动这个积贫积弱的庞大国家?
这个年轻人,大概是在“冷静思考”吧。
他们都猜错了。
陈山不是在思考,他是在等。
等风来。
三天后。
指挥部里那台从香港运来的电传机,沉寂了数日之后,突然发出了清脆急促的“滴滴答答”声。
梁文辉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撕下了那张刚刚吐出来的纸条。
电文很短。
来自美国旧金山洪门致公堂。
【山主钧鉴:文告已阅,血脉贲张。堂中叔父兄弟,彻夜未眠,争相传阅,无不泪下。家国所需,万死不辞!美西洪门致公总堂决议,即刻组建第一批工商考察团赴港!】
落款,是致公堂现任堂主的名字,和一个鲜红的“公”字印章。
梁文辉的手,抖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窗边的陈山,眼神里是全是狂喜。
旧金山致公堂!
那是国父当年奔走革命的海外大本营,是整个北美洪门的龙头!
他们,应了!
不等梁文辉开口,电传机再次疯狂地嘶鸣起来。
第二封,来自加拿大,温哥华,洪顺堂。
【山主钧鉴:我等海外孤魂,今闻故土召唤,如闻天籁!愿倾尽家资,以报万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第三封,来自南美,巴西,忠义堂。
【山主钧鉴:巴西铁矿,华人血泪。今有机会报效祖国,虽远隔重洋,亦愿效死!共襄盛举!】
一封。
两封。
十封!
电传机像是疯了一样,彻夜不休。
来自世界各地的电报,像雪片一样飞来。
措辞或许不同,有的文雅,有的粗犷,但那份被点燃的赤诚之心,滚烫得几乎要灼穿纸背。
王虎拿着一叠电报,粗大的手指都在哆嗦,他看着陈山,眼眶通红。
“山哥……这……这他妈的……都来了?”
他以为会是一场血雨腥风的江湖内斗,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八方来援的漫天烽火。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泰国《星暹日报》的头版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
作者是泰国正大集团的董事长谢国民。(正大集团有着深圳市“001号”中外合资企业营业执照。)
谢国民用他那支沉稳的笔,深情地回忆了华人下南洋的百年血泪史。
从被当成“猪仔”卖到种植园,到在异国他乡夹缝求生,再到凭借惊人的毅力和智慧,创下偌大家业。
文章的结尾,他写道:
“……我等海外游子,汲汲营营一生,纵有万贯家财,于洋人眼中,终究是异类。
膝下儿孙,黄皮白心,忘却祖宗言语。
此中悲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也?
因我身后故土积弱,我辈腰杆不硬!国不强,则民无尊!”
“……今有陈山先生,以商报国,振臂一呼,言辞恳切,字字泣血。
此非为一人之私利,实为我千万海外华人谋万世之基业!
以实业强国,以科技兴邦,此乃行侠之大事,仗义之大举!
郭某不才,愿附骥尾,以尽绵薄之力!”
文章一出,华人震动!
如果说,洪门的响应,还只是江湖层面的风雷。
那谢国民的公开站台,则代表着整个东南亚顶层华商圈子的态度!
紧接着,新加坡、马拉西亚、菲律宾的各大华文报纸,纷纷转载。
【仲昆之召,敢不应乎?倾家为国,在所不辞!】
【家国有召,时不我待!即日组团启程!】
一时间,“回国投资”、“实业报国”,成了整个东南亚华人圈最热门的话题。
王虎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指挥部门口,看梁文辉张贴那些从世界各地传来的电报。
“马尼拉华商总会响应!”
“伦敦安良工商会响应!”
那一张张写满了支持与激情的电报,像军功章一样,贴满了整面墙壁。
王虎看着那面墙,咧着嘴,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梁文辉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就没停过。
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查询电话,询问投资的具体政策和项目。
他脸上的喜悦,已经快要溢出来。
“山哥,成了!这次真的成了!”
陈山站在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看着那些被他用红笔圈出的城市,一个个亮了起来。
他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
因为他知道,最关键的一个地方,还没有声音。
马来西亚,吉隆坡。
那里,有整个东南亚最庞大、最富有,也最保守的华人商业集团。
他们的领袖,是一位在整个华人世界都享有崇高声望的人物。
拿督,林梧桐。
就在全球华人圈热情被彻底点燃的第五天。
马来西亚最大的华文报纸《南洋商报》,头版刊登了一篇林梧桐的署名文章。
文章的标题,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爱国之心当珍重,华人血汗非赌注》。
办公室里,王虎死死地盯着那份报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冲撞。
梁文辉一字一句地,将报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拜读陈先生《告全球洪门仲昆书》,心潮澎湃,夜不能寐。陈先生拳拳爱国之心,实令我辈汗颜,深感敬佩。”
“……然,我等南洋华人,根基浅薄,每一分钱,皆是几代人勤俭克己,省下的血汗钱。
我林某人,忝为商会总长,身后是数百万同胞的信任与托付,不敢不慎。”
“……内地之政策,风云变幻。今日座上宾,或为明日阶下囚。
我辈之心,虽向往故土,然亦不能拿千万同胞之身家性命,去为一个未卜的前途,下一个豪赌。”
“故,陈先生之召唤,我心向往之,然身不能至。
望先生能理解我辈之苦心,待他日故土政策清明,法制健全,我等必将组团归乡,以报万一。”
“在此,我恳请所有南洋同胞,冷静,再冷静。”
“我操他妈的!”王虎一拳狠狠砸在桌上,红木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缝。
“这老东西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他在那说风凉话!”
“他说我们是赌博?!他妈的,不赌,难道等着烂死在外面吗?!”
王虎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因为,林梧桐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他的每一句质疑,都精准地戳在了所有海外华人最担忧、最脆弱的神经上。
梁文辉也沉默了。
他知道,林梧桐这篇文章的影响力,足以抵消掉之前所有正面的声音。
这位拿督,在南洋华人中的地位太高了。
他的“冷静”,足以让无数刚刚燃起热情的华人富商,重新收回他们准备伸出的手。
这一招,釜底抽薪,又狠又准。
“山哥……”梁文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写篇文章反驳他?”
“反驳?”
陈山转过身,脸上依旧平静。
“你反驳不了。”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王虎和梁文辉都愣住了。
“隔着千山万水,你跟他们讲再多的大道理,画再大的饼,都没用。”
陈山拿起那份《南洋商报》,目光落在林梧桐那张印在报纸上,布满皱纹却眼神锐利的老脸上。
“他想要的,不是解释。”
“他想要的,是眼见为实。”
陈山看着梁文辉,缓缓开口。
“以和记集团的名义,公开回应所有海外媒体。”
梁文辉立刻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第一,我们完全理解并尊重林梧桐拿督,以及所有海外侨胞的审慎和疑虑。”
“第二,百闻不如一见。”
陈山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和记集团,在此正式向林梧桐拿督,以及所有心存疑虑的南洋侨领,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请你们,组团回国。”
“亲眼看一看,今日之中国。”
“亲眼看一看,深圳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着什么。”
陈山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
“所有费用,包括头等舱机票、五星级酒店,全部由我陈山,个人承担。”
这则回应,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再次引爆了全球的华文媒体。
不解释,不争辩。
直接邀请你来看。
这种从容和底气,远比任何辩驳都有力。
吉隆坡。
拿督林梧桐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各大商会的头面人物。
所有人都看着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的老人。
许久,林梧桐才放下手里的电报,抬起头,环视一周。
“人家已经把梯子递到脸上了。”
“我们,没有不接的道理。”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南洋商报》的总编室。
“替我,回复陈先生。”
林梧桐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遍了整个东南亚。
“邀请,我们接受。”
“但是,我此行,只为求一个‘真’字。”
“若我所见非实,所闻非真,只是你们搭好的戏台,演给我们看的样板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那就请陈先生,能理解我辈的苦心,也请陈先生,不要再拿‘爱国’二字,来消耗我海外华人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