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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泥缝
    林工被临时抽调过来时,没人觉得突兀,毕竟他修过管子、换过路灯,是市政系统里最好用的一块砖。

    泵站的值班记录本被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色的“满溢”警报。

    过去三周,夜间水位传感器像发了疯一样报警,但每次现场复核,水位尺都安静地停在安全线以下。

    “老设备就是这点不好,神经质。”站长叼着烟,烦躁地拍了拍控制台,“厂家说是信号干扰,让我们排查布线。林工,你是老手,这活儿归你了。”

    林工没接话,只是默默拎起工具包。

    他查阅了那张泛黄的原始布线图,指尖划过那些复杂的线路走向——这个老站点根本没接入市里的智能监测网,所有数据全靠一台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本地吐纸,再由人定时装订。

    他走到那台正在“滋滋”作响的打印机前,翻看那一叠连绵不断的报表。

    手指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墨迹上,那里的时间戳显示着异常发生的规律:又是六十六分钟。

    机器很诚实,它忠实地记录了那些不存在的水位,试图告诉人类某种正在逼近的真相。

    林工左右看了看,从清洁桶里捞出一条擦手用的湿毛巾,也没拧干,就那么随手搭在了打印机的出纸口上方。

    湿气慢慢渗入纸张,原本清晰的针式打印字体开始洇开,变成一团团难以辨认的墨疙瘩。

    第二天,当技术科的人来取数据时,看着那一卷糊成一片的废纸直皱眉。

    林工站在一旁,一脸无辜地解释:“这地下太潮了,机器也没个防尘罩,纸一受潮就这德行。”

    “这还怎么归档?全是黑疙瘩!”技术员抱怨了一通,最后大手一挥,“算了,这破打印机停了吧,以后改人工抄录,每两小时去水位尺看一眼,手写填表!”

    林工点点头,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笑过。

    当错误成为常态,正确的数据反而会被视为干扰项。

    那台不再吐纸的打印机沉默了,连同那个该死的六十六分钟周期,彻底埋葬在了这一堆废弃的纸浆里。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菜市场里,喧闹声盖过了一切。

    王主任正挑着一把芹菜,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

    旁边两个送完孩子的家长正在闲聊:“哎,听说了吗?那个博物馆的展厅,好像有点邪乎,我家孩子回来老说头晕。”

    “是吗?别是有什么脏东西……”

    王主任把芹菜往摊位上一扔,插嘴道:“什么脏东西,那是灯光频闪!现在的LED灯,为了省电,那频闪都严重超标。别说孩子,我这老花眼进去逛一圈都眼冒金星。”

    两个家长一愣,随即像是找到了科学依据:“对对对!就是那个射灯,直晃眼!”

    当天晚上,一篇名为《建议公共场馆加强光环境检测——别让劣质照明毁了孩子的眼睛》的长文,出现在了社区论坛的置顶位置。

    发帖人ID是“热心市民王大爷”。

    帖子里没有什么神神鬼鬼,只有枯燥但专业的照明安全国标截图,还有几段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的视力损伤科普。

    这帖子像病毒一样扩散,三天内转发到了五个街道的大群。

    两名退休眼科医生还在下面跟帖,痛陈频闪的危害。

    原本关于“邪门”、“灵异”的窃窃私语,瞬间被“我们要健康”、“我们要安全”的洪流冲得无影无踪。

    市文化馆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发布公告,宣布对全市展览照明系统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安全排查。

    王主任看着手机屏幕上滚动的“支持严查”的留言,关掉了屏幕。

    当诉求披上了公益的外衣,就再也没人会去追问它最初究竟是因何而起。

    泵站的地下三层,林工正沿着排水渠做例行巡检。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一块铸铁盖板,光影交错间,他停下了脚步。

    盖板边缘,有一排极其细微的划痕,如果不仔细看,会被当成是磨损。

    但他看得出,那些划痕的长短、深浅,排列组合的逻辑,和之前路灯控制柜里的“7→97”如出一辙。

    这是“残响”在这个物理世界留下的锚点,是它们试图建立规则的地基。

    林工没有拿出砂纸,也没有试图抹去它们。

    他从后腰摸出一把沉重的大号管钳,对着盖板周围完好的区域,“咣咣”就是几下狠的。

    火星四溅。铁屑纷飞。

    原本那几道规律的划痕,瞬间淹没在了这几十个毫无章法、粗暴丑陋的新砸痕迹里。

    第二天,清淤工人指着那块坑坑洼洼的盖板骂娘:“这谁干的?这铸铁盖板都给砸酥了,万一踩塌了算工伤吗?”

    于是,那块刻着未知规则的旧盖板被当场切割,换成了一块崭新的、毫无故事的复合材料板。

    林工站在阴影里,看着那块废铁被扔进渣土车,心里清楚:当混乱覆盖了模式,模式就再难被识别。

    周末,王主任的孙子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小脸皱成一团。

    “爷爷,老师让我们做手抄报,主题是‘祖辈的职业故事’。别人的爷爷都是工程师、老警察,要不就是下乡知青,怎么就你以前没故事啊?”

    王主任乐呵呵地端着茶杯:“谁说没故事?爷爷年轻时候,管过一阵子路灯。”

    “管路灯?那是干啥的?”孩子一脸失望。

    “就是看着它们亮,看着它们灭。哪盏灯不亮了,就记下来,让人去修。”王主任说得平淡如水,“这就是为了让大伙儿走路不摔跤,多实在。”

    “哎呀,这也太无聊了……”孙子虽然嫌弃,但还是老老实实画了一幅画。

    画面上,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头,坐在长椅上,傻乎乎地抬头盯着路灯。

    这幅名为《我的平凡爷爷》的作品,竟然因为“立意朴实、情感真挚”,被评了个“最真实奖”,贴在了教学楼走廊最显眼的位置。

    这一贴不要紧,其他的孩子纷纷效仿。

    原本那些想编造爷爷打老虎、抓特务的孩子,全都改了口风,陆续交出了《我家的修车工》、《外婆的菜摊》、《扫大街的二大爷》。

    王主任去接孙子放学时,看着满墙的“平凡故事”,满意地笑了。

    当平凡被赋予了价值,非凡就失去了现身的理由。

    那些试图从历史缝隙里钻出来的诡异传闻,在这些充满了烟火气和琐碎日常的故事面前,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一周后的暴雨夜。

    林工独自在泵站值守。

    外面的雷声像是要撕裂天空,雨水疯狂地灌入地下管网。

    监控屏幕上,所有的画面都在抖动。

    突然,三号排水口的特写镜头定格了。

    汹涌的浑水中,一团团白色的絮状物——那是未被过滤的生活垃圾和油脂——正在水流的漩涡中诡异地聚拢。

    它们不是在随波逐流,而是在排列。

    先是一个横,然后是一个竖……

    那白色的絮状物正在拼凑出一个巨大的“T”字,紧接着是“0”的轮廓。

    林工面无表情地切断了摄像头的电源,抓起雨衣冲了出去。

    他下到出水口的操作平台,暴雨瞬间将他浇透。

    借着闪电的亮光,他看见混凝土壁上渗出的水珠,正违背重力法则,缓慢地向中间汇聚,试图补全那个未完成的编号。

    那种压迫感如同实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林工没有惊慌,也没有念咒。

    他从兜里掏出那本湿漉漉的工作日志,撕下一页,团成一个紧实的纸团。

    他看准了混凝土壁上一道极细的裂缝——那是水珠渗出的源头。

    他将纸团狠狠地塞进了裂缝里。

    廉价的纸浆迅速吸水膨胀,死死堵住了那个缺口。

    原本流畅渗出的水流被打断,路径发生了偏移。

    那些正在排列的水珠失去了后续的补给,瞬间溃散,顺着墙壁狼狈地流下,变回了一滩毫无意义的污水。

    那个恐怖的代号,连成型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散了。

    林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到值班室。

    他在日志本那一页参差不齐的撕口旁边,用圆珠笔重重地写下四个字:未见异常。

    真正的封印不是对抗显现,而是让显现本身失去意义——而现在,连沉默都不必再被察觉。

    就在他合上日志本的瞬间,墙上的红色警报灯突然毫无征兆地爆闪起来,刺耳的蜂鸣声穿透了雷雨的轰鸣。

    但这并非来自任何超自然的干扰,而是那台早已改为人工抄录的水位监测仪,终于因上游洪峰的抵达,触碰到了真实的物理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