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京海市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
街头斗殴、小偷小摸的案件报案率,直线下降。
各大娱乐场所、商业街区、夜市排挡,到处都能看到穿着统一黑色制服、佩戴着“强盛安保”龙形袖标的安保人员在巡逻。
他们纪律严明,两人一组,沉默寡言,眼神锐利。
看到有人喝多了闹事,他们会第一时间上前,用专业的手法将其制服,然后礼貌地通知家属或警察。
看到有扒手行窃,他们会比警察更快地将其摁倒在地,人赃并获。
甚至在上下班高峰期,他们还会主动在拥堵路口,协助交警疏导交通。
市民们交口称赞,说如今的京海,真正实现了夜不闭户。
汉东省公安厅的内部简报上,京海市的刑事案件报案率,在短短一个季度内,同比断崖式下降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
这个数字,创造了全省,乃至全国的治安奇迹。
祁同伟的名字,再次被省委赵华民书记,在全省政法工作会议上,作为“创新社会治理模式”的典范,提出高度表扬。
而高启强,也完成了他个人的华丽转身。
他频繁地出现在各类慈善晚宴上,以强盛集团的名义,捐建了三所希望小学。
京海市的电视台和报纸上,满是他“浪子回头金不换”、“优秀民营企业家”的正面报道。
凭借着巨大的社会声望和官方背书,他成功当选为京海市新一届的人大代表。
当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戴着鲜红的代表证,在无数闪光灯的簇拥下走进人大会议厅时,他,真正地站到了万众瞩目的阳光之下。
……
市公安局的荣誉墙前。
安欣独自一人,凝视着墙上那面刚刚挂上去的、写着“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单位”的崭新锦旗。
锦旗是烫金的,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冰冷的金属边框,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属于警察的荣誉与温度。
安欣仿佛能透过这面锦旗,闻到高启强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鱼腥味,与权力的味道混合后,散发出的那股诡异而强大的气息。
他耳边听到的,不是群众的赞誉,而是正义在被扭曲、被交易后,发出的无声哀鸣。
这面锦旗,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用警方的公信力,为高启强的“强盛集团”背书换来的。
是用默认一种“以黑治黑”的模式,换来的。
是用他安欣,亲手将刀疤刘送进监狱,为高启强登顶铺平最后一块垫脚石,换来的!
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他猛地转身,冲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对着水池剧烈地干呕起来。
这真的是对的吗?
天台上,晚风吹过,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
安欣和李响沉默地喝着酒,地上已经扔了一地的空酒瓶。
“咕咚!咕咚!”
安欣猛地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双眼布满了血丝,他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一把抓住李响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嘶哑地低吼。
“响儿,你告诉我,我们现在算什么?!”
“我们成了高启强的帮凶!我们用这身警服的公信力,用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力,为他铺平了通往王座的道路!他现在是人大代表了!人大代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自我厌恶,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撕裂。
李响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火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没有挣脱,任由安欣抓着自己。
许久,他才掐灭了烟头,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眼神复杂,声音沙哑地反问
“可是,安欣……京海确实太平了。”
“老百姓晚上敢出门了,我妈去菜市场再也不用担心钱包被偷了。以前那些收保护费的混混,现在都穿着制服在街上维持秩序,见到我们还敬礼。”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安欣的心上。他瞬间哑口无言,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两步。
是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看着脚下这片灯火辉煌、一片祥和的城市,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华丽囚笼中的迷茫灵魂。
他所坚守的程序正义、黑白分明,在这份巨大的“结果正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李响看着痛苦的安欣,在心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安欣,你太干净了,干净到容不下一点灰色。可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祁厅长的方法,我看不懂,但我敬畏。
也许,这就是能办成事的人,和我们这些只能办案子的警察的根本区别吧。
安欣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将剩下的一整瓶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精烧灼着他的喉咙,却没有让他沉沦,反而让他的眼神,在痛苦的挣扎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他不会放弃。
他要继续盯着高启强,盯着他那个庞大的“强盛集团”。
他相信,只要根子是黑的,就总有再次露出獠牙、挣脱枷锁的一天。
那天晚上,安欣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然后,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决绝的脸。他创建了一个新的、经过三重加密的文件夹。
在命名时,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许久,最终,敲下了两个字。
“风筝”。
我要将你放上最高的天空,让所有人都看清你的模样。
但线,必须握在我手里。当风停的时候,就是你坠落的时刻。
他开始默默地、系统地,将所有与强盛集团有关的运营资料、高层人员信息、可疑的资金流水、以及那些被“和谐”掉的举报线索,一点一点地,录入其中。
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他一个人,向着一个庞大的帝国,敲响的战鼓。
他不知道这个档案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他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他作为一名人民警察,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