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辰与莫震宇分别后,快马加鞭赶往古蜀国。
过了太乙山脉,进入古蜀国境仍需翻越重重险峰,行程自是慢了下来。
虽未听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古语,但当他行至一处峰顶时,不过初秋,山顶却被茫茫白雪覆盖,举步维艰。
叶孤辰不舍得丢弃一路相伴的骏马,牵着它在深雪中缓缓前行。
寒冷彻骨的山顶上,除了一人一马尚存生机,连飞鸟的踪迹都看不见。
他走得累了,寻到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岩石靠着,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咯吱咯吱地嚼着。
那匹骏马虽不显疲惫,却显然冻得厉害,低垂着头,口鼻喷着白气,偶尔抖动身躯甩落积雪,发出几声凄凉的嘶鸣。
叶孤辰平日思绪繁多,独自在这空旷山野中反而感到些自在。
歇息片刻,他从怀中取出干粮走到马儿身边,轻轻拍掉它颈上的积雪,将干粮递到它嘴边,轻声道:
“跟着我辛苦你了。我本可放你自由,但我深知被遗弃的滋味??自由虽好,却从此失了依靠!”
自从知晓身世后,叶孤辰的心性已悄然变化。
幼时经常自问,母亲为何弃他而去?
纵有苦衷,难道他在母亲心中就如此微不足道吗?
如今他反而牵挂起母亲,想知道她身在何方……
马儿吃了几口干粮,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在雪地里小跑几步,又回到叶孤辰身边,用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身子,发出低沉的哼鸣。
山风呼啸,雪花纷飞。这等险地,若非有要事在身,谁会前来?
然而赶路的不止叶孤辰一人。正当他独自感怀时,一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飘至他面前。
叶孤辰心头一凛,警惕地注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对方头戴斗篷,脸覆面具,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到了近前我才察觉,这无声的威压……”
叶孤辰心中骇然,“当世大天境宗师屈指可数,除了幽冥殿。”
他稳定心神,抱拳道:“前辈也是要赶往古蜀国吗?晚辈这里还有些干粮……”
黑衣人默然不语,目光如古井深潭,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风雪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
良久,黑衣人终于轻叹一声:“风雪漫苍穹,独行逆旅,可知前路非惟艰险,更有命劫相随。”
叶孤辰一怔,谨慎回道:“路途虽险,但心有向往之地,便不觉得难。”
“向往之地?你可知是归途还是劫难的开端?”黑衣人目光微动。
他沉思片刻道:“晚辈不知。只知兄弟有难,这便是足够理由。”
黑衣人冷哼一声:“他人之缘,纵是金石,亦是他山之石。你若以此为你道之基,终将如这雪巅孤松,独承千载寒霜!”
这番话如晨钟暮鼓,震得叶孤辰心神摇曳。
他想起这些年的漂泊,想起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驱散的孤寂。
他不由脱口而出:“那晚辈便寻我的来处。找到生母,问一句当年为何弃我而去。”
黑衣人眼神忽然一暗,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心中却道:“这疯老头,倒是懂得这般慰人……”
又过了良久,风雪愈发急了。
黑衣人忽然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千年风雪:“众生皆在棋局中,你以为的执念,或许是他人精心布下的棋子。此刻回头,尚可做个逍遥凡人。”
叶孤辰目光坚定:“既已踏上此路,便无悔!”
话音刚落,黑衣人忽然指尖轻抬,一道无形气机掠过。
叶孤辰丝毫不及反应,只觉体内某道桎梏应声而碎,多年来盘踞在丹田的枯寂之气竟开始松动。
“既如此,便让你见识??真正的道。”
黑衣人广袖一挥,漫天风雪为之凝滞。
他口诵真言:“混沌开,万物生??”
霎时间,以他足尖为界,数丈范围,积雪之下无数嫩苗破雪而出,青翠欲滴的嫩叶在风雪中舒展,散发出磅礴生机。
这违背天时的奇景,让叶孤辰震撼得无以复加。难道眼前之人亦有师父青梧般修为?!
“记住,枯荣有时,生死无常。你的路……在自己脚下。”
待叶孤辰回过神,黑衣人已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雪中。
风中余音袅袅:“熬过此番寒冬,方知春之可贵。”
叶孤辰望着雪地中摇曳的嫩苗,忽然福至心灵。
他盘膝而坐,任由风雪覆盖周身,心神却沉入前所未有的澄明之境。
那匹骏马默默守在他身旁,最终不支跪倒,气息渐微。
雪,越下越大。
而在叶孤辰识海深处,一场蜕变正在发生。
往日修炼时总感滞涩之处,此刻豁然贯通。
那困扰他多年的枯寂之气,竟化作最精纯的生机,流转于四肢百骸。
“我之道,不在追随,而在守护;不在索取,而在成全。”
这个明悟如惊雷划过神识,体内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冲开最后关隘。
“轰??”
一股磅礴气浪震开周身积雪,一道清光直冲云霄,映得漫天风雪黯然失色。
身旁骏马忽然昂首长嘶,抖落满身积雪,眼中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叶孤辰缓缓睁眼,眸中如有星辰流转。
他轻抚马鬃,望向古蜀国方向:
“前路再艰,我自一往无前。”
叶孤辰,中天境,成!
厚积薄发,连跃两阶!
莫震宇回到紫云学院。
赢傲雪见儿子突然归来,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张罗了一桌佳肴。
她不住地端详着儿子:“在外可吃苦了?没人欺负你吧?”
莫震宇虽幼时被宠惯,如今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坚毅。
他细细品尝着母亲的手艺,温声道:“娘,我都这么大了,吃点苦算什么?要说被欺负倒是没有,只是眼看安歌被人欺负,我却帮不上忙,这心里……”
赢傲雪闻言微愠:“这老头子,就知道压制你的修为,生怕你惹事。我儿子怎么就惹事了?欺负别人总比被人欺负强!幸亏你没吃亏,要不然娘这心里……”
莫震宇虽不完全认同,但听着心里暖融融的:“娘,您别动气。等老爹回来我好好与他说说。从前是孩儿贪玩,如今却是真心想要精进,总不能一直落在安歌身后……”
“落在谁身后了?”
话音未落,莫离已端坐桌前,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赢傲雪嗔怪道:“就知道在儿子面前卖弄!空有一身修为却终日守着这学院。自己不求上进也就罢了,连儿子的前程也要耽误?”
她越说越气,“今日若不说个明白,这饭你也别想吃了!”
莫离心中苦笑。他感知到儿子归来,特意加快脚步回返,不料反而招来这番数落。
“傲雪,你先消消气。宇儿都这么大了,你这脾气……”
赢傲雪听他这么说,更是柳眉倒竖。
莫震宇见惯了这场面,连忙打圆场:“娘,老爹年纪大了,反应难免慢些,您多担待……”
莫离暗自摇头:我何曾迟钝了?莫非娘儿俩皆嫌我年迈?纵使我年长些,也不至如此……
赢傲雪听儿子这般说,语气稍缓:“儿子说得在理。年纪大了是有些迟钝,就容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说。”
莫离无奈,只得顺着话头:“宇儿天资卓绝,就是心思尚未完全沉潜,总想寻些取巧之道。”
话刚出口,便知不妥,他慌忙改口:“不!我是说宇儿心思活络,懂得变通。”
赢傲雪轻哼一声:“你也无需遮掩。修炼一途最是实在,我虽宠他,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在家不努力,出门就要吃亏。”
“宇儿的天赋,确实远胜他两个哥哥当年……他兄长们在这个年纪,不过堪堪大地境。”
莫离见妻子语气缓和,这才正色道,“但我莫家修的是土系功法,最重根基。正因他进境太快,我才不得不稍加压制,以免根基不稳。”
提及两个年过百岁仍停留在大天境的儿子,莫离眼中掠过一丝忧色。
大天境修士寿元不过二百,若再无突破,只怕……
赢傲雪明白丈夫的苦楚。莫离的前妻正是因为修为停滞,最终在紫云峰坐化。
若非当年她二哥见莫离整日郁郁,劝她来照看,也不会有这段姻缘。
“老大、老二的事总会有转机的。紫云宗突破问道境的也不在少数,他们资质不差,只是机缘未至。”
莫离摇头轻叹:“我知道你在宽慰我。但在大天境停滞太久,若无大机缘,怕是难有寸进啊!”
莫震宇自然明白其中关节。想到自己不及弱冠已是小天境,按母亲的说法,早该更进一步的。
“父亲,这次外出确实让孩儿有所领悟。天地之大,真要出去走走,见天地,见人心,也见世间苦难。”
莫离闻言欣慰:“看来这番历练确有收获。不是每个紫云宗子弟都有这样的机缘,我允你外出,也是担了风险的!”
“这……”
莫震宇有些不解。紫云宗在这片大陆已是顶尖存在,弟子游历又何来风险?
他将这段时日的见闻细细道来。
“原来二十年前林啸风的事竟是这般……”莫离沉吟片刻,“看来还得再仔细查证!”
“叶孤辰的三叔可还有救?”莫震宇不忘叶孤辰所托。
莫离道:“此事尚难定论。或许要等你爷爷回山,方能见分晓。”
“爷爷……”莫震宇从未见过,难免惊讶。
他忽然想到什么,“老爹,爷爷他老人家云游在外,为何迟迟不归?”
他记起在黑水城失言提及爷爷,那道晴天霹雳至今心有余悸。
“唉……这些事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既然你已有所领悟,我也不再限制你了。”
莫离并指轻点,莫震宇只觉体内一股被封印许久的力量奔涌而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紫云峰上,磐安正在品茶,忽有所感,霍然起身:“震宇徒儿回来了?这小莫离也不先知会一声!”
说罢放下茶盏,化作流光直奔紫云学院。
莫家小院内,古树下,磐安满脸不悦地瞪着莫离。
赢傲雪奉上一杯千年参茶,笑道:“安老来了,先坐下歇歇!”
“茶已饮够!小莫离,你家小子回来了也不告知?若我不来,你就让他悄无声息地来去?”
莫离一脸无辜,心道:“回家快了些被妻子责怪,通知师兄晚了些又要挨训,真是左右为难!”
莫震宇笑着打圆场:“师父,弟子也是方才到家,本打算用了饭就去拜见,不想您老人家先来了。您消消气,且坐下品茶。您看我娘一直端着茶呢!”
磐安这才接过赢傲雪手中的参茶,在石桌前落座:“老夫早就说过,我看中的弟子天赋绝伦!若非被你爹耽误,如今怕是已大天境了!”
莫离苦笑:“师兄,你也是修土系功法的,当知土系最重根基。急于求成恐非好事。”
磐安摆手:“还是师父那套老规矩,不懂因材施教!震宇的天赋岂是寻常可比?我们不过是多修炼了数百年,若当年有此天赋,早赶上师父了!”
“罢了,不与师兄争辩。宇儿既已回山,还要住些时日,便交由师兄指点吧。”
磐安闻言展颜:“早该如此!何必绕这些弯子?”
莫震宇见父亲与师父这般年纪还如孩童般斗嘴,觉得有趣,便道:“师父,弟子确有许多要请教之处。不过在家人面前,有些话总不便深谈!”
莫离瞪了他一眼,无奈摇头。
磐安笑道:“好徒儿,随师父回紫云宗小住几日,好好说说这些时日的见闻。在山上待得久了,都不知这天下变成何等模样了。”
莫震宇朗声一笑,与父母道别,随磐安化作流光朝紫云峰巅而去。
赢傲雪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是该给年轻人机会了。紫云宗的重担,总不能一直由你们扛着……岁月不饶人,终究要后继有人啊。”
莫离叹道:“许是父亲久未归山,我心中顾虑太多。宇儿尚且年少,不忍他太早卷入风浪!”
赢傲雪柔声道:“天道轮回,一切自有定数。我们无法左右所有,顺其自然吧。何不解开……”
她话语未完,莫离却急道:“唉!父亲……许久没有音讯了。我得再去参详参详。”
言毕,他身形一晃,已朝着藏书阁方向而去。
赢傲雪独自立于树下,喃喃:“是我护犊子还是你?话也不让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