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如此,越老了,这疑心病也就越大。
不过这从侧面其实也可以反应出来,现如今的大明,恐怕也并非是铁桶一块。
朱元璋自己也意识到,太子去了北边,可能只能影响到北边。
然则大明不止一个...
夜风穿廊,吹动乾清宫檐角铜铃。那声音清冷而悠远,仿佛自三十年前的火海中传来,又似从漠北荒原一路跋涉至此。朱允?立于窗前,手中紧攥那半页《大学》残篇,指节泛白,呼吸微滞。纸上的字迹虽小,却如刀刻斧凿,一笔一划皆透着倔强与不屈??正是方子期少年时临帖练字的模样。
“他还活着……”他喃喃道,嗓音沙哑,“整整三十三年,他在哪里?吃了多少苦?”
朱七垂首立在一旁,不敢接话。他知道这位帝王心中有三座碑:一座为父皇懿文太子所立,一座为母亲马氏所设,最后一座,则是为那些死谏于金殿、焚身于市曹的忠臣们默立的无字碑。方孝孺一家满门抄斩,十族株连,血染金陵街头七日不绝。唯独这个孩子,在大火燃起前被一名老宦官用替身换出宫门,从此隐姓埋名,流落边塞。
如今,他回来了,不是复仇,也不是控诉,只是一行字:“我在漠北活了下来。你的光,我也看见了。”
这光是什么?是均田令下重获土地的农夫眼中闪烁的希望?是实学馆学子手捧官凭时颤抖的指尖?是百姓能在观风使衙门前大声说话的勇气?还是那童谣里唱的“建文爷,不摆谱”的朴素信任?
朱允?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洪武三十一年的那个清晨。紫禁城尚在沉睡,太和殿外槐树初绿,他坐在东宫书房,听方孝孺讲《春秋》。先生说:“君以民为本,政以诚为先。若天下皆言真话,则国不亡;若一人敢诛心,则道不灭。”那时他还年轻,不解其深意。直到靖难兵临城下,直到宫火冲天,直到亲眼看着老师被凌迟三日而不改色,口中仍诵《孟子》“舍生取义”,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道不灭”。
“传旨。”良久,朱允?睁开眼,目光澄澈如洗,“命锦衣卫旧档房彻查当年北地流徙案卷,凡涉及‘方’姓罪籍者,无论生死,尽数调档呈报。另遣密使携朕亲笔信赴哈密、甘肃、亦力把里等地,寻访一个名叫‘陈默’的人??此人通经史,善骑射,左耳后有一道箭疤,极可能混迹于商队或戍卒之中。”
朱七欲言又止:“陛下,此事若张扬,恐激怒朝中旧勋。毕竟……方氏乃钦定逆族。”
“那就让他们恨。”朱允?冷笑,“三十年前他们能烧我的宫,杀我的臣,逼我逃亡西南深山;今日我坐江山,岂能因畏惧几句闲话,就闭目塞听,任忠良之后冻骨于风雪?告诉他们,我不是要翻案,我是要还债??欠天下的债,欠士人的债,欠那个跪在午门外哭求‘愿世世勿生帝王家’的孩子的债!”
朱七凛然领命而去。
翌日清晨,天未亮透,朱允?已驾轻车至太庙。守陵官惊觉圣驾亲临,慌忙开殿焚香。他缓步走入正殿,点燃三炷高香,置于懿文太子灵位之前。
“父王,儿来了。”他低声说,声音几近哽咽,“您当年常说,储君之道,在忍辱负重,为民请命。可儿终究没能守住您留下的江山,让您含恨九泉。这些年,我走得很慢,也很痛。但我没有回头。我拆了藩王的墙,废了厂卫的眼,开了寒门的路,也动了豪强的根。有人骂我是乱法之君,有人说我是伪帝重生……可我知道,只要百姓还能吃饱饭,还能说真话,我就没丢您的脸。”
他顿了顿,将那半页《大学》轻轻压在香炉旁。
“方先生的儿子还活着。他在漠北看到了新政的光。我想,这就是您教我的‘仁政’二字真正的分量吧。”
礼毕出庙,东方既白。忽见陆明远疾步而来,面色凝重:“陛下,昨夜天津卫急报:辽东海面发现一支不明船队,悬挂白底黑旗,载有千人以上,正向登州靠岸。船上之人自称‘遗民归义团’,为首者乃一位戴斗笠的老僧,声称奉故主之命,护送‘建文旧物’回京。”
朱允?眉头微蹙:“白底黑旗?那是当年我在云南鸡足山修行时所用的标记……谁会知道?”
陆明远低声道:“更奇怪的是,他们带来一口青铜匣,匣上刻着‘壬午七月十三’六个字??正是当年皇宫大火之日。”
空气骤然凝固。
那一夜的大火,烧毁了多少秘密?又埋藏了多少真相?朱允?曾无数次梦见自己被困火海,听见母亲呼喊,看见黄子澄持剑断后,齐泰焚毁奏章以绝追查……而今,竟有人带着那日的印记归来?
“召他们进京。”朱允?沉声下令,“但登州水师须严阵以待,若有异动,立即围剿。朕不信鬼神,但也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借尸还魂。”
五日后,老僧率众抵京。此人年逾古稀,面容枯槁,双目却炯炯有神。入宫觐见时,不拜不跪,只合掌道:“贫僧法号静闻,三十年前,曾随陛下自南京遁走浙东。此番归来,并非为荣华,只为完成一件未竟之事。”
朱允?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问道:“当年鸡足山中,我教你读哪一本书?”
老僧答:“《贞观政要》。”
“我说过最常的一句话是什么?”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
朱允?眼角微颤。这是他当年在山中讲学时常说的一句,从未录入任何典籍。
“打开青铜匣。”
侍卫上前启封。匣内并无珍宝,唯有一叠泛黄纸张、一枚断裂的玉簪、一封密封诏书,以及一本手抄《大明律疏议》,扉页上赫然写着“黄子澄撰”。
陆明远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黄相遗稿!据说早已毁于战火!”
静闻缓缓道:“当日宫变,黄公知难幸免,连夜整理毕生政论与改革构想,托付于我。他又取夫人发簪折断,言‘若将来天日照临,望以此物证真伪’。我们七人护匣南逃,途中六死其六,唯我一人苟活至今日。辗转西南、西域、漠北,终闻陛下新政得行,故冒死归来,献此遗泽。”
朱允?双手接过那本《律疏议》,指尖抚过斑驳墨迹,仿佛触到了师父温热的手掌。书中不仅详述税制、军屯、科举改革方案,更有“设直谏院以通下情”“立监察道以纠百官”等前瞻之策,竟与他近年推行的新政多有暗合。
“原来我一直走的,是你们铺的路……”他低声说,泪水滑落,“你们用命写的书,我用了三十年才读懂。”
当夜,朱允?召集群臣于文华殿,当众宣读黄子澄遗著精华,并宣布:“自即日起,设立‘遗贤馆’,专录建文旧臣遗稿,广征天下散佚文献。凡提供确凿史料者,不论出身,赐田二十亩,授乡宾之礼。同时,命翰林院据此修订《大明会典》,补正永乐以来篡改之史实。”
有御史当场抗议:“此举恐动摇国本,引发宗室不安!”
朱允?冷冷道:“国本是什么?是百姓安居乐业,是制度清明有序,是是非自有公论!若一段真实历史都能吓倒大明,那这个王朝早就该亡了!”
消息传出,四方震动。短短月余,各地陆续送来建文年间官员日记、地方志残卷、民间口述录百余种。其中尤以浙江一位老塾师献上的《癸未日录》最为珍贵??详细记载了靖难之役后,朝廷如何强迫百姓改口称“太祖第四子继统”,以及数千儒生因拒仕永乐而隐居山林的事迹。
与此同时,朱允?并未放松对新政的推进。六月初六,黄河决口,洪水席卷河南三府。他果断下令:“不准筑堤堵水,以免祸及下游。命工部调集实学馆水利生五十人,会同地方官勘察地形,开挖泄洪渠,引导水流归淮入海。受灾百姓一律迁往高地安置,每日每人供给糙米八两、盐半钱,由户部直接拨付,严禁经手贪墨。”
有人质疑:“如此耗资巨大,恐致国库空虚。”
朱允?厉声道:“国库是用来救民的,不是用来装宝的!今年税收尚未入库,便先动内帑。朕宁可三年不吃荤腥,也不许一人饿死水中!”
结果令人惊叹:三个月内,新渠告成,不但化解水患,反而形成灌溉网络,使沿岸万亩荒地变为良田。百姓感念,自发立碑曰:“建文渠”,并编歌谣传唱:“从前皇帝躲龙椅,如今天子管沟渠。不怕黄河十年涝,就怕老爷不开渠。”
秋分时节,漠北终于传来确切消息:密探在哈密边境一处废弃驿站找到一名病重男子,自称陈默,左耳后确有箭疤,能背诵整部《尚书》与方孝孺《逊志斋集》。经比对笔迹,确认无疑。
朱允?当即亲笔修书,派快马携御医前往救治,并附言:“卿父所守之道,朕未曾一日忘怀。今国家粗安,亟需贤才共理天下。若体力可支,望速来京师,共续《春秋》大义。”
与此同时,朝廷内部暗流涌动。几位元老重臣联名上疏,请求“慎待建文旧案”,暗示不宜过度翻旧账,以免影响太祖太宗正统形象。更有宗室子弟私下串联,扬言“再纵容伪史流传,必将酿成大乱”。
朱允?览奏冷笑,提笔批曰:“朕非篡位者,无需讳言前事;朕是承统者,更有责任昭雪沉冤。尔等若忠于社稷,当助我清明政治;若只知维护私利,大可辞官归田,莫在此处狺狺狂吠!”
十二月朔日,陈默抵达京城。此时他已瘦骨嶙峋,双目失明,但精神尚健。入宫之时,朱允?亲自扶其登阶,执手相对,久久无言。
“你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朱允?终于开口。
陈默嘴角微动:“他说,‘吾死无憾,唯愿后世知:忠不必贵,贵未必忠。’”
朱允?泪如雨下。
三日后,朱允?下诏:追复方孝孺一切官爵谥号,赐谥“忠宪”,配享太庙;其家族凡存世后代,无论血缘远近,皆录入宗室玉牒,赐宅邸一所,田百亩,子孙可优先报考实学馆。同时,命画师绘制《建文忠烈图》,收录齐泰、黄子澄、景清、练子宁等五十三位死节大臣,悬于文华殿东壁,每逢朔望,亲率百官祭拜。
此举震动朝野。有人赞其正本清源,有人斥其挑起争端。然而民间反应却极为热烈。江南多地自发举行祭祀活动,学子们在书院门前焚烧永乐版《明实录》,高呼“还我真史”!
就在这一年除夕,朱允?再次拒绝设宴。他独自登上紫禁城角楼,望着万家灯火,手中依旧握着那块梅帕。朱七悄然走近,低声禀报:“陛下,方才有个小女孩在宫门外放了一盏河灯,灯上写着:‘给没见过娘的皇上,愿您今年能做个好梦。’”
朱允?怔住,良久,轻声道:“去查查她是哪家的孩子,明日赐她入学实学馆资格,免一切杂费。”
风起云涌,岁月如流。建文三十五年春,朝廷正式颁布《民权十六条》,明确规定百姓有言论、结社、诉讼、监督官吏之权,并设立“直言鼓”于午门外,凡有冤屈或建议者,击鼓即得上达天听。
同年夏,第一份由民间编辑的《民意旬报》问世,内容涵盖各地物价、吏治评价、工程进度,甚至大胆批评某位巡抚怠政。主编写按语曰:“昔有厂卫察民,今有民察官。此乃建文新政之魂也。”
朱允?阅后大笑,批道:“印五千份,发至各州县,贴于市集、学堂、驿站。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叫‘天下共治’!”
腊月初八,又是一年雪落玄武湖。朱允?再次立于湖心亭中,鹤氅素净,眉发微霜。陆明远陪侍在侧,轻叹:“三十年河山巨变,陛下可谓功德圆满。”
朱允?摇头:“功未成,业未竟。均田令仍有阻力,盐商余党潜伏江南,边镇将领仍有拥兵自重之势。更重要的是……人心易冷,制度易腐。今日我们建立的一切,若后人不用心守护,终将化为泡影。”
他望向远方,声音平静而坚定:
“所以我不会停下。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让这雪一直白下去。哪怕将来有人忘了我的名字,只要还有人在田间说一句‘这块地是朝廷分的’,在衙门口喊一声‘我要举报贪官’,在学堂里念一句‘民为贵’??那便是我存在的证明。”
雪花静静落下,覆上他的肩头,如同时光温柔盖上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