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药阁那混杂着千百种诡异药香的区域,阴诏司固有的死寂与冰冷重新包裹上来。廊道幽深,石壁嶙峋,唯有脚步踏在冰冷岩地上发出的细微回响,以及心口那新生的、平稳却蕴含磅礴力量的心跳声,提醒着莫宁自身的存在。
他需要去找阿橙萝。
并非出于情愿,而是理智权衡的结果。瘴疠之泽那种地方,毒虫横行,蛊瘴密布,危机四伏。碧蘅与夕青,一个满嘴谎话的药师,一个纯粹救人的医者,自保能力有限。而他虽不惧搏杀,但对那些防不胜防的阴毒蛊术、诡异瘴气,终究不如专精此道的阿橙萝来得擅长。有这妖女同行,风险能降低不少。更何况…他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双手,那笔本该到手的“卖命钱”还在她手里。
穿过几条岔路,越往阿橙萝所在的“千蛊窟”区域靠近,空气中的异味便愈发浓重。不再是药阁的复杂香气,而是一种混合了甜腻花香、**草木、以及某种活物特有的腥气的怪异味道,闻之令人头晕目眩,神魂微荡。石壁两侧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孔洞,内里偶尔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或嘶鸣。
千蛊窟的入口处,垂挂着无数条色彩斑斓、缓缓蠕动着的细长藤蔓,如同活着的门帘。莫宁面无表情,周身死气微放,那些藤蔓仿佛遇到天敌般,迅速畏缩退开,露出后面一个宽敞却光线晦暗的洞窟。
洞窟内景象更是诡谲。无数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罐瓮壶瓶随意堆放,有些透明,能看见里面豢养着的奇形怪状的蛊虫。半空中漂浮着几团闪烁着磷光的雾气,那是炼蛊时逸散的毒瘴。墙壁上爬满了色彩艳丽的苔藓和菌类,地面却异常干净,光可鉴人。
阿橙萝正赤着双足,蹲在一个咕嘟冒泡的紫金色小鼎前,小心翼翼地将一株不断扭动的黑色草叶投入其中。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贴合的橙纱衣裙,衬得身段玲珑凹凸,侧脸在鼎炉幽光的映照下,显得专注而妖异。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声音带着惯有的娇俏笑意:“哟~这不是刚被碧蘅姐姐‘妙手回春’了的毒舌鬼嘛?怎么,良心发现,来给本夫人请安了?”
莫宁懒得跟她绕弯子,直接冷声道:“三日后,去瘴疠之泽,护卫碧蘅和夕青参加杏林会。你准备一下。”
阿橙萝投药的动作顿都没顿,干脆利落地拒绝:“不去。”
“理由。”莫宁声音沉了下去。
“理由啊?”阿橙萝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伸出纤纤玉指,开始一条条数,“这第一呢,人家最近在炼一炉‘千娇百媚蛊’,火候正到关键处,离不得人。这第二呢,瘴疠之泽那破地方,又湿又热,毒虫还丑,会弄脏人家的新裙子。这第三呢…”
她忽然凑近几步,几乎贴到莫宁身前,仰起脸,吐气如兰,眼中却闪烁着狡黠又危险的光芒,“人家怕去了那里,看到某些不长眼的毒物招惹了咱们莫令使,一个忍不住把它们都毒死了,抢了您老人家的风头,您又该摆臭脸给人家看了~”
莫宁眉头紧锁,强忍着把她推开的冲动:“说人话。”
“人话就是——没、空、没、兴、趣!”阿橙萝一字一顿,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她甚至还故意从袖子里摸出那两枚属于莫宁的功勋令牌,用两根手指捏着,在莫宁眼前慢悠悠地晃来晃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哎呀,差点忘了,咱们莫大令使的‘卖命钱’还在我这儿呢~怎么?是想用这个请我当保镖?嗯…让我看看够不够哦~”
那晃动的令牌,那戏谑的语气,无一不在挑战着莫宁的忍耐极限。他周身死气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一下,使得洞窟内的温度骤降,那些罐瓮里的蛊虫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阿橙萝却仿佛毫无察觉,反而笑得更欢了,她甚至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莫宁的胸口——正是之前心脏异变的位置,虽然隐患已除,但那触感依旧让莫宁肌肉瞬间绷紧。
“哟~生气啦?”她歪着头,眼神无辜又恶劣,“别那么小气嘛~咱们可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你的不就是我的?再说了,你莫大令使红颜知己那么多,哪还在乎这点小钱呀?”
莫宁眼神一寒:“你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阿橙萝瞪大了眼睛,一副“你竟敢不认账”的表情,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你看啊,家里不是还有个青梅竹马、等着你回去完婚的旌剑门师妹苏挽晴嘛?哦对了,听说上次去南疆出任务,不知道是谁被那狼族的圣女赤珠骗得团团转,居然傻乎乎跟人签了啥‘血狼契’,现在好了,人家隔三差五就能感应到你在哪儿,甩都甩不掉~这算不算又是一笔风流债?”
她每说一句,莫宁的脸色就黑一分。苏挽晴是师门早年定下的婚约,他早已置之脑后;南疆狼族圣女赤珠那件事,更是他此生最大的糗事和教训之一,那血狼契如同跗骨之蛆,至今仍是个麻烦。这些事被阿橙萝用这种语气翻出来,简直是在他雷区上疯狂踩踏。
“哦,还有还有,”阿橙萝仿佛嫌火不够旺,又添了一把柴,故作叹息道,“现在可好,跑去璃渊龙宫转一圈,又认了个摄政的姨母,听说那龙宫里还有几位龙公主对你青眼有加?啧啧啧,莫令使,你这三妻四妾的排场,可比戏诏官大人都会享福呢~哪像我这可怜的‘正牌夫人’,还得帮你管着这点微薄的‘家用’,唉~”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把令牌晃得更响,那表情委屈又狡黠,仿佛莫宁是个抛妻弃子、十恶不赦的负心汉。
莫宁额角青筋直跳,周身死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猛地伸手,快如闪电,抓向那两枚晃动的令牌!
但阿橙萝似乎早有预料,手腕如同没有骨头般轻轻一扭,竟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莫宁的手,同时足尖一点,身影如同轻飘飘的羽毛般向后滑开数尺,依旧笑靥如花。
“怎么?说中心事,恼羞成怒,要动手抢啦?”她将令牌牢牢握在手中,背到身后,“夫君~你这可是家暴哦~信不信我马上就去慈诏使那里哭诉,说你欺负我?”
莫宁一击落空,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冰冷得几乎要冻结空气。他知道,跟这妖女动手占不到任何便宜,她的蛊术和身法都诡谲莫测,更何况还有那该死的同命蛊牵连。
他死死盯着阿橙萝那副“你能奈我何”的得意嘴脸,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令牌还我。去不去随你。”
“不去~”阿橙萝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还补充了一句,“钱也不还~有本事你来抢啊?抢到了就还你~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眼神瞄向莫宁刚才抓空的手,意有所指,“下次再动手,说不定碰到你的就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别的什么可爱的小东西了哦~”
威胁,**裸的威胁。
莫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把那满窟蛊虫连带这妖女一起砸碎的冲动。他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这女人打定主意不去,就算幽寂亲自来,她也能编出更多稀奇古怪的理由。
他不再废话,转身就走,背影僵硬,弥漫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身后传来阿橙萝银铃般的、带着胜利意味的轻笑:“夫君慢走~记得从瘴疠之泽带点特产毒虫回来给我当礼物呀~不然家法伺候哦~”
莫宁的脚步更快了,几乎化作一道黑影,瞬间消失在千蛊窟外的廊道尽头。
直到彻底感受不到莫宁的气息,阿橙萝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去。她把玩着手中那两枚冰冷的令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瘴疠之泽…济世杏林会…哼,麻烦死了…才不去凑热闹…”
她转身,重新蹲回那紫金小鼎前,看着里面翻滚的毒液,眼神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边,莫宁带着一身的低气压和满腔无处发泄的憋闷,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一处更为偏僻、几乎没有任何陈设的冰冷石室。他需要冷静,需要为三日后的行程做准备,尽管同行者只有一个满口谎言的药师和一个不擅战斗的医者,前景一片灰暗。
阿橙萝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些翻出来的旧账,依旧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心烦意乱。苏挽晴…赤珠…还有这阴魂不散的妖女…他这辈子,似乎注定要和这些麻烦的女人纠缠不清。
他闭上眼,试图凝神静气,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瘴疠之泽的毒瘴,以及…那妖女晃动着令牌、笑得恶劣又迷人的脸孔。
该死的同命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