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第二次下井时,比第一次平静得多。
井水依旧冰凉刺骨,血腥味浓郁得化不开,但这次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不是未知的恐怖,而是一个被困了三百年的残魂,和一个等待了三百年的真相。
璃幽跟在他身后,七条狐尾在血水中轻轻摆动,荡开一圈圈涟漪。她化为人形,但眼睛保持着狐狸的竖瞳,在昏暗的井底泛着微光。
两人很快沉到了井底。
白骨依旧堆积如山,在井底微弱的反光中泛着惨白的色泽。而在白骨堆的中央,那具盘坐的玉色尸骨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胸口的断剑依旧醒目。
江澈游到尸骨前,璃幽停在他身侧。
“前辈,”江澈开口,声音在井水中有些模糊,“我们又来了。”
尸骨的眼窝里,两点微弱的白光缓缓亮起。
“你果然……又回来了。”白羽残魂的声音在两人脑海中响起,比上次更加疲惫,“找到续魂引了吗?”
“找到了。”璃幽从储物戒中取出玉盒,打开一条缝,让墨绿色的草叶显露出来,“在井口三丈处的石缝里,如您所说。”
白光轻轻闪烁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白羽说,“红袖她……”
“在井边。”江澈接话,“她的身体回来了,意识还在封印中,但执念驱使她回到了这里。”
白羽沉默了。
良久,他问:“你们这次来,是想做什么?”
“解除红尘同心锁。”江澈直截了当,“还有……带您上去,见红袖最后一面。”
白光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上去?”
“您该和她做个了断了。”璃幽轻声说,“三百年的执念,三百年的囚禁,总该有个结束。”
白羽再次沉默。
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江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好。”他终于说,“但我这具残魂……最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就会彻底消散。”
“一炷香足够了。”江澈说,“足够说清该说的话。”
白光从尸骨眼窝中缓缓飘出,凝聚成那个穿着朴素青衫的年轻剑修。和上次相比,他的魂体更加透明,几乎能看到身后白骨堆的轮廓。
“带路吧。”白羽说。
三人向上浮去。
升到一半时,白羽忽然开口:“这些年……她过得好吗?”
江澈和璃幽对视一眼。
“她以为您负心离去。”江澈斟酌着措辞,“用您的血温养红尘城,困死每一个来求药的人,等待您的转世。她……一直在等。”
白羽闭了闭眼,魂体微微颤抖。
“我该早点告诉她的。”他喃喃,“我该在井底喊得再大声一些……”
“她听不见。”璃幽说,“执念蒙住了她的耳朵,她只听自己想听的。”
白羽苦笑:“是啊。”
井口近了。
当他们冲出水面时,井边的红袖身体猛地一震,双手死死抓住井沿,指节泛白。她依旧跪在那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但当白羽的魂体出现在她面前时,那双眼睛终于有了变化。
像是冰冻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红袖。”白羽飘到她面前,轻声唤她的名字。
红袖的嘴唇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封印还在,但执念在疯狂冲撞,想要冲破那道屏障。她的眼睛开始充血,血泪混合着清泪一起涌出,滴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我……等……”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等……你……”
“我知道。”白羽伸出手,虽然无法触碰,但他还是做出了那个动作,“三百年了,我一直在这里,哪里都没去。”
红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封印在崩溃。
不是被外力打破,而是从内部——当执念面对真相,当自欺欺人再也无法维持,那道困住她意识三百年的屏障,开始自行瓦解。
“白……羽……”她终于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琴弦。
“我在。”白羽微笑,“一直都在。”
红袖伸手想碰他,手指依旧穿过了魂体。她愣住,低头看自己空空的手,又抬头看白羽透明的身体,眼睛里终于涌出真正的、清醒的泪水。
“你……死了……”
“死了三百年了。”白羽点头,“就在这口井底,在你的封印里。”
红袖捂住脸,痛哭失声。
那不是之前的癫狂哭泣,而是清醒的、绝望的、迟来了三百年的悔恨。泪水汹涌而出,滴在井边的青石上,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洼——忘情水之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江澈和璃幽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扰。
哭了许久,红袖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清明。她看向白羽,又看向江澈,最后看向井底的方向。
“下面……那些人……”
“都死了。”白羽轻声说,“有的我救过,但救不活。有的……我来不及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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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倒下。璃幽上前一步扶住她,她却摆摆手,自己站稳了。
“我……罪孽深重。”
“现在赎罪还不晚。”江澈开口,“请前辈为我解除红尘同心锁。”
红袖看向他,眼神复杂:“你不是白羽的转世。”
“从来都不是。”
“但我还是对你……”红袖苦笑,“执念太深,深到看见一点相似的气息,就以为是他回来了。”
她伸出手,按在江澈心口。这一次,她的指尖稳定而坚定,粉色的光芒亮起,那是契约的印记。随着她的泪水不断滴落,粉色光芒逐渐变淡,消散。
最后那根连接心脏的情丝崩断时,江澈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
“多谢前辈。”他躬身。
红袖摇头,转向白羽:“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让我……终于醒了。”
白羽的魂体开始变得更加透明。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红袖,你愿意……听我最后几句话吗?”
红袖用力点头,眼泪又涌出来。
“第一,”白羽看着她,“我不恨你。三百年前不恨,现在也不恨。”
红袖的嘴唇颤抖。
“第二,云逸的伤治好了,师兄也成了鸿蒙淬体境,我没什么牵挂了。”
“第三……”白羽顿了顿,声音更加温柔,“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我们能在更好的时候相遇。没有情蛊,没有封印,没有三百年等待——就只是你和我,在茶馆里喝一杯茶,聊一聊天气,然后……各自天涯。”
红袖再也忍不住,扑向那个虚幻的怀抱。
这一次,白羽的魂体凝实了一瞬,真的抱住了她。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虽然下一秒魂体就重新变得透明,但红袖感觉到了——那个拥抱的温度,那个迟来了三百年的拥抱。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白羽轻拍她的背,“我们都错了,也都付出了代价。现在……该放下了。”
他的魂体开始消散,从脚开始,化作点点微光。
“白羽——!”红袖想抓住那些光点,却抓了个空。
“红袖,”白羽最后的声音传来,“好好活下去。这次……真的要再见了。”
光点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井边只剩下红袖跪在地上,手还伸在空中,维持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她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良久,慢慢收回手,捂住脸。
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江澈和璃幽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红袖终于放下手,站起身。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后的海面。
“你们走吧。”她说,“红尘城……该消失了。”
“前辈要去哪里?”璃幽问。
红袖看向井底,又看向满城的废墟,最后看向远方。
“赎罪。”她说,“用余生去赎这三百年的罪。”
她走到井边,最后看了一眼井底的白骨,然后双手结印——不是封印,而是净化。粉色的光芒从她体内涌出,注入井中,井水开始翻腾,血色渐渐褪去,白骨在光芒中化作尘埃。
她在净化这座城。
净化这三百年的罪孽。
江澈和璃幽对视一眼,悄然退去。
走出红尘城时,两人回头看了一眼——整座城池笼罩在柔和的粉色光芒中,那些倾颓的建筑、龟裂的街道、染血的石板,都在光芒中慢慢消散,如同晨雾遇见阳光。
“她要用自己的修为净化一切。”璃幽轻声说。
“这是她选择的路。”江澈说。
两人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回到荒山洞口时,苏芸和风无痕正在等待。看见他们回来,苏芸快步上前:“怎么样?”
“契约解除了。”江澈说,“红袖醒了,白羽前辈的残魂消散了,红尘城……正在消失。”
风无痕站在洞口,远远望着红尘城的方向,良久,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他说,“他们终于……都解脱了。”
苏芸注意到璃幽手里的玉盒:“这是……续魂引?”
“嗯。”璃幽打开玉盒,三株墨绿色的草叶静静躺在里面,“够治好我的伤了。”
“那就好。”
四人回到山洞里,风无痕重新点燃火堆。火光跳跃,映着每个人的脸。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风无痕问江澈。
江澈沉默片刻:“先治好璃幽的伤,然后……继续我们的路。囚天殿还在找我们,阿涟的复活之法还没找到,还有……”
他摸了摸心口,那里契约的残痕已经消失,但命魂的封印依旧在。
“还有你身上的秘密。”风无痕接话,“虽然你现在不想深究,但它总会找上你的。”
“我知道。”江澈说,“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只想先治好身边的人。”
他看向璃幽,璃幽正闭目调息,断尾处的伤口在新生的肉芽覆盖下已经好了很多。
苏芸轻轻握住江澈的手。
风无痕看着三人,忽然笑了:“小子,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好事吗?”
“不知道。”风无痕说,“但至少……你不会像白羽那样,孤独地死在井底。”
山洞里安静下来。
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红尘城的方向,最后一点粉色光芒消散在夜色中。
那座困住了两个人的城,那座等待了三百年的城,那座埋葬了无数尸骨的城——
终于,彻底消失了。
像一场做了太久、终于醒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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