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大庆皇城，迎仙楼天字三号房。
窗棂半开，喧闹的人声混着食物的香气从楼下街市卷上来。
啪。
一张墨迹未干的小报被拍在紫檀木桌案上。
林志天单腿踩着凳子，手里还抓着个啃了一半的灵果，腮帮子鼓鼓囊囊，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发难。
“念。”
少年抬了抬下巴，指着报纸头版那行加粗加大的黑字。
赵远刚要把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手停在半空。
他对面坐着宋宇琛，这位东海阔少正端着茶盏，视线在赵远和林志天之间来回游移，最后选择低头喝茶，装作若无其事。
赵远叹气。
他放下桂花糕，两根手指夹起那张名为《皇都异闻录》的小报。
“惊爆！皇室秘境惊现魔踪，各宗天骄险遭毒手……”
赵远读得毫无感情，像是在念悼词。
“跳过。”林志天嚼碎了嘴里的果肉，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念重点。”
赵远视线下移。
那一行字写得极尽溢美之词，甚至用上了烫金的特效。
“幸得神秘大能‘幽冥眷者’出手相助，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其人身披黑袍，手持神弓，虽修阴寒之力，却怀仁义之心……”
赵远读不下去了。
太羞耻了。
“幽冥眷者。”
林志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古怪。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凑到赵远面前。
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探究，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赵远。
“舅舅，这名字起得挺别致啊。”
赵远把报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纸篓。
“大概是写这报道的人脑子进了水。”他面不改色，伸手去拿刚才那块没吃到的桂花糕，“和我没关系。”
“没关系？”
林志天冷笑一声，那是完全不属于十四岁少年的老成。
“黑袍，神弓，修阴寒之力。”
他每说一个词，就往赵远身边逼近一步。
“舅舅，这世上用弓的修者本来就少，能把魔气用得像正道灵力一样顺手的，除了你，我还真没见过第二个。”
赵远手腕一抖，桂花糕差点掉桌上。
这小子，观察力要不要这么敏锐。
他把糕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辩解：“巧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那个虚影呢？”
林志天没打算放过他。
少年撑在桌沿，身体前倾，那股在秘境中昙花一现的压迫感又冒了出来。
“那个叫魔头，为什么叫你……”
林志天顿了顿，似乎那个词很难以启齿。
“走狗。”
空气凝固了一瞬。
宋宇琛放下了茶盏，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赵远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他咽下嘴里的甜腻，抬起头。
林志天没有退让。
他在等一个解释。
在那处地下溶洞里，那个虚影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主子。
这个词不仅意味着臣服，更意味着尊严的丧失。
他的舅舅，那个带着他在雁回村捉泥鳅、教他读书认字、在他最无助时挡在他身前的男人，怎么可以是别人的……奴仆？
如果这一身修为是用尊严，甚至是他舅舅的安危换来的，那他宁可不要。
“阿天。”
赵远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个疯子的话，你也信？”
“我不信他。”林志天打断道，“我信你。所以我要听你说。”
赵远沉默了。
说？怎么说？
说其实你舅舅早就换了芯子？
说我是北洲早就灭门的玄冥宗少主？
还是说我和那个骨魇殿主有一腿，甚至还签了生死同契？
哪一条说出来，都会引发十二级地震。
尤其是林志天现在的状态。
要是这小子知道真相，保不齐当场黑化，拿着那把烛照古剑就要去砍了九幽。
不对，有生死同契在，他应该也不敢砍。
“那个龚凌岳，脑子有病。”
赵远斟酌着措辞，决定半真半假地忽悠。
“他是血魂殿殿主的亲弟弟，从小被惯坏了，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跪在他脚下。”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至于我和那个……厉九幽。”
提到这个名字，赵远心里莫名抽了一下。
两天了。
那个同生共死的印记依然毫无反应。
九幽那边，恐怕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烦。
“我们是合作关系。”
赵远迎着林志天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坦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血魂殿想把手伸进东洲，厉九幽不想让他们进来。我们的目标一致。”
“仅此而已？”林志天狐疑。
“仅此而已。”赵远点头，“他欠我个人情，所以在那家伙嘴里，我们就成了一伙的。”
林志天皱起眉头。
这个解释，逻辑上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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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熟稔的语气，那种不加掩饰的针对，还有龚凌岳话里话外透出的那种……嫉妒？
不对，这太荒谬了。
“舅舅。”林志天深吸一口气，“我不反对你交朋友。哪怕是魔修，只要不伤天害理，我也能接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
“但我不想你有事瞒着我。尤其是那种……会要了你命的事。”
赵远心头一暖。
这小子。
没白疼。
“放心。”赵远伸手揉了揉少年乱糟糟的头发，“你舅舅我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敢收。”
林志天偏头躲开，脸上闪过一丝别扭，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下来。
一直当背景板的宋宇琛这时候终于开了口。
“阿远。”
“那你这路子……有点野啊。”
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虽说林志天不是外人，但九幽这个敏感人物，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没办法。”赵远摊手，“生活所迫。”
“不过……”
宋宇琛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那个肉瘤……就是大庆皇室供奉的‘神器’吧？”
提到这个，房间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
赵远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嗯。”
护国神器，皇室气运。
都被血魂殿当做用来圈养“浊厄”，收集生魂的容器。
那个所谓的“血神子”，连接着皇宫地下的阵法。
他们那一箭，不仅射爆了龚凌岳的投影，更是直接捣毁了那个阵眼，毁了那个能够对抗“浊厄”的“神器”。
“毁了就毁了。”
林志天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那种吃人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
“问题不在于那个东西本身。”
赵远曲指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在于皇帝怎么想。”
大庆皇帝。
那个坐在龙椅上，统治威严的老男人。
现在“神器”炸了，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炸的。
虽然官方通报把锅甩给了魔道，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里面有猫腻。
“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赵远分析道。
“救人是真的，毁宝也是真的。皇室现在肯定恨得牙痒痒，但又不能明着翻脸，毕竟我们救了那么多宗门天骄。”
“那又如何？”
林志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若敢动我们，我就拆了他的金銮殿。”
赵远扶额。
这孩子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了。
一定是那把破剑带坏的。
“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赵远无奈，“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受害者’和‘英雄’。而且，皇帝只知道是“幽冥眷者”，是伪装过后的我，只要咬死不知道那是神器，只当是魔道妖物，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
这就是信息差的优势。
皇室不可能承认自己供奉的是个吃人怪物。
所以这个哑巴亏，他们吃定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宋宇琛问，“回悬剑宗？”
“不......”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赵远的话。
三人对视一眼。
这个时候，谁会来？
林志天握住了身侧的剑柄，宋宇琛也站了起来。
“谁？”
赵远沉声问道。
门外沉默了片刻。
没有回应。
赵远几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
并没有什么大庆禁卫，也没有血魂殿的杀手。
只有一个穿着的素白长裙，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的少女。
秦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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