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
夜最深,人最困,杀意最浓。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仿佛地龙翻身,将整个雁门关从死寂中惊醒。
东仓的方向,一团橘红色的火球猛然膨胀,瞬间撕裂了深蓝色的夜幕,化作冲天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苍穹。
火光映在城楼上每个守卒惨白的脸上,那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催命的符。
“走水了!东仓走水了!”
“快!快提水!粮草!我们的粮草还在里面!”
凄厉的呼喊声在寒风中扭曲变形,残存的守军本就如惊弓之鸟,此刻见到赖以生存的粮仓起火,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也彻底崩溃。
数十名士兵提着水桶,赤红着双眼,疯了似的朝火场冲去。
那里面不仅是粮食,更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如同狰狞的恶鬼,扑面而来,呛得人眼泪直流。
火势大得邪门,几乎是眨眼之间,整座粮仓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木梁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如同死神的丧钟。
“都他娘的站住!”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竟生生盖过了火场的喧嚣。
杨无邪手按剑柄,面沉如水,拦在了那群乱兵面前。
他身后,一排金风细雨楼的精锐手持出鞘的利刃,眼神冰冷,组成了一道不容逾越的人墙。
“杨总管!你疯了?!”一名屯将目眦欲裂,嘶吼道,“再不去救火,我们都得饿死在这里!”
“没错!让开!”
“里面是全关上下的命啊!”
群情激愤,几个士兵甚至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大有杨无邪再不让路,就要当场哗变的架势。
杨无邪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吐出五个字:
“此火,不必救。”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杨无邪。
不救火?
这是何等荒唐的命令!
“杨总管,你……”屯将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陆楼主有令,”杨无邪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镇定,“昨夜子时,东仓所有粮草已悉数转入神箭营废弃的地窖。此刻仓中……不过是些浸了松油的干草,和一千只空麻袋罢了。”
空城计!
不,是空仓计!
在场众人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那焦糊味中,似乎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松油气息。
原来,这一切竟是楼主设下的一个局!
用一座空仓,烧给敌人看!
就在城楼上下一片震动之时,城墙下的救火队伍里,却另有一番暗流涌动。
柳三娘用头巾蒙着半张脸,混在提桶的民夫中,一双在市井里练就的毒辣眼睛,却死死锁定了一个目标——一名穿着火头军服色的矮壮汉子。
别人都在提水冲向火场,唯独此人,脚步虚浮,眼神躲闪,看似慌乱地提着水桶,却不进反退,悄悄朝着队伍后方唯一的一口备用井挪去。
柳三娘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太熟悉这种人了,干的不是人事,心虚得连走路都跟不上拍子。
果然,那火头军在井口旁左右张望,见无人注意,立刻将水桶往地上一扔,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就要往井里倾倒!
那纸包里,正是杨无邪之前在死士身上发现的、混了雁门雪盐的特制火药!
此物遇水失效,却能将井水变成一汪无法饮用的毒水!
好狠毒的计策!烧了明面上的粮,再断了暗地里的水!
“找死!”
柳三娘心中暗骂一句,脚下猛然发力。
她没有呼喊,没有拔刀,而是将肩上扛着的一袋沉甸甸的盐袋,当作了最趁手的兵器。
那盐袋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划出一道刚猛的弧线,带着一股恶风,“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火头军的腰眼上!
“呃啊!”
火头军惨叫一声,只觉得腰椎仿佛被一柄重锤砸断,整个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踉跄着扑倒在地。
他手中的油纸包脱手飞出,褐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更要命的是,他袖口里,一截黑色的引线也随之滑落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井边的阴影里闪出。
“咔!”
冰冷的铁尺已经死死压住了他的喉咙,那力道恰到好处,既让他无法动弹,又留着他一口气。
追命半蹲下身,他那张因伤势而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盯着火头军惊恐万状的眼睛,声音嘶哑而平静:
“楚相玉,许了你几贯钱?”
火头军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与凶戾,他猛地一咬牙,竟是要咬舌自尽!
“我男人死前也这样。”
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掐住了他的下颌。
柳三娘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强行将他的嘴掰开。
“没用。”她冷冷地补充道,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看透生死的漠然。
下颌骨快要被捏碎的剧痛,让火头军发出一阵“嗬嗬”的哀鸣,自尽的念头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城楼之上,陆寒对下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但他连眼角都没朝那边瞥一下。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正死死盯着与东仓遥遥相对的西面城墙。
火光将半个夜空映得忽明忽暗,就在那光影的交错间,三道鬼魅般的黑影,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翻越了西墙!
果然来了!
楚相玉的后手,根本不是毒井,而是这三名真正的死士!
他们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东仓大火吸引,从反方向潜入,目标恐怕是另一处重要所在,要放第二把火,彻底断了雁门关的生路!
陆寒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冰寒刺骨的笑意。
等的就是你们。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对身后一直屏息待命的小七,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小七,敲退兵鼓。”
“……啊?”小七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寒的声音冷得像冰:“敲鼓,然后去城楼上喊——粮尽,弃关!”
杨无邪闻言,也是心头一震,但随即领悟了陆寒的意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咚!咚咚!咚——”
象征着全线溃败、放弃关隘的退兵鼓,在死寂的夜里骤然响起,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与仓皇,重重地捶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粮仓烧毁!粮食没了!”
“弃关!所有人向南撤退!”
小七用尽全身力气的高喊,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就心神不宁的残军,在“弃关”的命令下,彻底“炸营”了。
他们扔下水桶,丢掉兵器,哭爹喊娘地朝着南门瓮城的方向涌去,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这出戏,演得太真了!
那三名刚潜入城中的楚府死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
但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狰狞的喜色。
看来东仓的大火,比预想中效果还好,竟直接逼得守军弃关!
为首的死士做了个手势,三人不再隐藏,如三道离弦之箭,直扑向已经火光熊熊的东仓。
他们要亲眼确认,雁门关的粮草是否真的付之一炬。
三人身法极快,几个起落便冲入了火场外围。
热浪扑面,满地都是烧焦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松油味。
不对劲!
为首的死士猛地停下脚步,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灰烬捻了捻。
触手滚烫,却没有任何粮食烧焦后的颗粒感和特殊气味。
再看四周,虽然一片狼藉,却看不到半个烧剩下粮食的麻袋残骸!
中计了!
死士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刚要厉声示警,命令同伴撤退……
“轰——隆——!!!”
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
仿佛整片天空都塌了下来!
他们惊骇地抬头望去,只见原本支撑着粮仓顶棚的数根合抱巨木,此刻竟如同落下的闸刀,脱离了榫卯结构,裹挟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陆寒早已命人提前拆松了东仓所有的关键梁木,只用几根粗大的绞索悬吊着。
此刻,绞索已断。
“砰!砰!砰!”
巨木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烟尘,将粮仓唯一的出口,死死封住。
仓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死寂。
城楼上,陆寒迎风而立,墨色斗篷被烈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被彻底封死的火场,就像看着一座为敌人量身定做的坟墓。
他缓缓抬起手,对身后的杨无邪和追命,吐出两个字。
“收网。”火势渐弱,夜风中夹杂着烧焦的木炭味,浓烟如同一道缓缓散去的黑幕。
月光穿透烟雾,洒落在粮仓废墟中,映出一片惨淡的银色光芒。
仓内的死寂如同死水般沉寂,唯有火苗的余烬偶尔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陆寒缓缓从废墟中拾起一块未燃尽的盐硝弹残片,冷冽的目光在月光下闪烁。
他仔细打量着手中那块混合了盐硝与燕脂的黑片,似乎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阴险与谋算。
他转头对杨无邪低语,声音冷得如同冰刃穿透夜风:“他们烧的不是粮,是皇帝对杨老将军的信任。”
杨无邪闻言,眉头紧锁。
他明白,这场火烧的不仅仅是一处粮仓,更是一场针对雁门守将杨业的精心谋划。
这背后的风波,恐怕远比表面上的火光更为复杂。
陆寒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汴京方向,夜空中有乌云压城,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后的追赶眉目传音:“小七,你随我去一趟火器营。”
语罢,两人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那块残片在月光下微微反光,如同一颗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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