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七年。

    七月十六日。

    清晨。

    一路紧赶慢赶，生怕错过寿辰的张与和赵云，在诸葛玄派往长安送寿礼的官队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长安城。

    但这一套，到宫门口就不管用了。

    进皇宫，不仅要搜身，而且得步行入内。

    如此一来，张与手下的百余随从不得不露面，同时一个挨一个的打开箱子接受检查。

    虽然这些年，因着大汉扩张，商贸之路畅通，长安多有外域商队，加之外域国家也会大张旗鼓派使者朝汉，百姓早就不觉得稀奇了。

    但玛雅人却是第一次出现在长安。

    长相、打扮都是前所未见。

    加上张与这边，不过区区百人，就有十多种长相与打扮风格，这引起了百姓的好奇与瞩目。

    连宫门口检阅的士卒都看的眼花缭乱。

    来的路上，张与将这些年大汉的要事都给打听清楚了：

    知道荀谌、辛评等人这些年常驻军在边境外域，连郭嘉、鲁肃等人都先后出使过贵霜、安息。

    鲁肃甚至到过罗马。

    至于他上半年路过，但是没有发现人迹的倭国和箕子朝鲜，早在两年前就被白马将军公孙瓒给灭了。

    此次，刘备四十大寿，韩馥、简雍、郭嘉等人都会赶来长安。

    张与本想给刘备等人一个惊喜，因此，便自称是‘贵霜使臣’，想混进去。

    但没想到的是，真贵霜帝国的使臣早已经进去了。

    眼瞅着要被抓，张与只好暗暗出示了手中的节与龙纹剑，又低语了两句，让守门吏保密。

    留侯持龙纹剑可行天子令。

    守卫乖乖放了张与等人进去。

    宴会嘛！

    重量级人物都是最后才到的！

    所以，张与等人到的时候，大殿内的坐席基本都是空的。

    倒是殿外的广场上，已经有不少小官在攀谈了，远远望去，也是乌乌泱泱的一大片。

    “不知使臣来自何方？”见张与等人走进来，守在殿外维持秩序，安排坐席的法正法孝直迎了上来，浅浅一礼，客气道。

    离开大汉多年，张与和赵云气质、形象大变。

    且他们此来穿的衣袍，乃是汉装与玛雅服饰的结合版，布料与染艺更是地地道道的玛雅风格。

    因此，衣着艳丽，头挂彩羽，颈戴彩色玉石珠宝，腰间还佩着金玲装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张与，任谁打眼一看，都觉得不是汉人。

    法正是没有见过张与的。

    他到长安的时候，张与刚走几日，他只是听说过张与的名字而已。

    且他作为接待朝臣的官员，已经陆续接待并安排了来自罗马、贵霜、安息、西域等多国使臣，连来自百越、南蛮、西羌的边境子民也接待了不少，但张与这风格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加上张与身侧的赵云，身着打扮似有些罗马骑士的模样。

    两人身后，其余人的风格就更多更繁杂，法正确实摸不准来人底细。

    张与手握成拳挡在唇边，干咳一声。

    赵云会意，故意用将贵霜话夹杂着汉话，忽悠起法正。

    法正听得半知半解。

    经过法正手下译官、张与麾下贵霜人陆续参与交谈，法正大概弄明白了张与等人来自玛雅，为贺寿而来。

    众人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最后。

    法正安排张与等人和外域使臣、边陲小族待在一处后，转身离开了。

    张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猫着。

    然后趁人不注意，跟赵云光明正大偷吃几案上的糕点和肉食：

    虽说外域有值得引进和学习的地方，但论起吃食，实在是折磨人。

    尤其玛雅是玉米文明，还不养家畜。

    这两年下来，张与人都快成玉米了。

    两人吃着吃着，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声。

    出使外域后，张与发现了自己又一项短板：

    没什么语言天赋！

    他咬着肉，好奇的抬头凑热闹，但见争吵双方都不是中原人后，就将疑惑的目光，投给掌握了多国语言的赵云。

    赵云眉头紧皱，似乎也听得有些费劲。

    捋清思路后，赵云低声给张与解惑。

    原来，这争吵的两方，一边是罗马使者，一边是百越人。

    双方的矛盾在于，百越人信仰蛇，便将图案纹在了脸上，以示崇拜。

    但对于罗马人来说，蛇与他们信仰的神明相关，虽然形象和意义不都是正面的，但对他们也意义非凡。

    可偏偏在罗马，只有奴隶、罪犯和士兵才会有纹身。

    文化、宗教、信仰的差异，让罗马使者蛐蛐百越人的时候，被百越人当场回击。

    双方争吵起来，又因为语言不通，俨然有了爆发的前兆。

    张与皱眉，将嘴里的肉咽下去，然后拉着赵云去给双方做翻译，顺便调解。

    好巧不巧。

    张与此次为刘备准备的寿礼之一，就是从玛雅一祭司手中得来的羽蛇神权杖。

    他和赵云这么一站出去，罗马使者就看到了他们身后不远处，被各色宝石，浅浅淹没了个尾巴的权杖。

    这一来，罗马使者反而更愤怒了。

    虽然他们没有直接指指点点，但其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他指责我们不该随意摆放那蛇杖。”赵云冷声道，但对于一些不该翻译的话，也隐瞒了下来。

    别说用宝石衬权杖，并不失礼。

    就说他们此次回来，带了多少东西？

    要真的按这些罗马使者的话，一个东西放一个箱子，那他们得准备多少箱子？

    又不是十里红妆，摆那么长干什么？

    张与虽然听不懂，但见这些人神情高傲，时不时还闪过些鄙夷的目光，也皱了眉：

    “他们骂我？”

    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

    赵云沉默。

    见赵云不说，张与招来了手下一个汉话说的不错的罗马奴隶来翻译：

    “他们说他们是罗马贵族，不该与无礼的小人计较……

    主人亵渎神物，神明一定会降罪……

    若在罗马，罪奴会被丢进角斗场……”

    赵云面容冷峻，竭力抑制着杀气。

    “告诉他们，我与百越族人，没有亵渎他们的神明。我们各自尊重各自的信仰。”张与耐着性子道。

    法正来的时候，就听到张与这话。

    见张与汉话说的流利，法正还有些惊讶。

    闻声，百越族人也出言附和。

    但罗马使者却不依不饶，指着蛇杖格外激动。

    甚至，有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张与的寿礼箱子伸手，似要去拿这蛇杖。

    张与当然不乐意被人碰这权杖。

    玛雅文化中的羽蛇神，象征着生命、丰收、文化、风雨，表达了播种、收获、五谷丰登的美好希望。

    所以他才选出来送给刘备。

    张与不悦的拍掉了这罗马使者不安分的手：

    “走开！”

    但这罗马使者，本就想拿起来看看权杖而已，没想到挨了一巴掌。

    待反应过来后，一时气急，气急败坏的挥拳而去。

    赵云自然要出手保护张与。

    “等等……”法正见势不对，赶忙来拦。

    可他声音还没落下，剩余的罗马使者就被张与和赵云的行为激怒了，一拥而上，攻击两人。

    张与手下人赶忙来拦，双方竟然就在殿外打了起来。

    “快住手！”张与脸色一变，赶忙下令。

    这可是主公的寿宴啊！

    法正听此，有些诧异的看了张与一眼，但还是怒气冲冲的下令：

    “来人！拿下这些作乱的外臣！”

    在守卫宫殿的卫士靠近之前，张与和赵云及时召回了麾下部属。

    罗马使者也收了手，脸色难看的站在一边。

    虽然他们不打了，但法正依旧下令，拿下他们。

    闻令，卫士开始包围他们。

    眼瞅着他们要被团团围住。

    就在张与纠结是应该先报出赵云名号，还是应该先拿个面具遮脸的时候。

    另一支装备明显更精良的士卒快速涌入。

    与此同时。

    一道带着不悦与冰冷的声音响起：

    “太常丞，此处交予本将！

    陛下将至，你速率人迎驾！”

    太常丞是太常副手，法正就担任此职。

    张与一听刘备要到了，忙打算报名号。

    谁知道，他一抬头，却见前方大步走来的，竟是马超。

    四目相对。

    马超嘴唇微张，目中光暗明灭，脸上的冰冷之色寸寸崩裂。

    “怎么会是……不应该啊……”马超不可置信的低声喃喃。

    张与惊喜而怀念的看着他从十六岁带到十八岁的少年马超，一转眼就已经变成如今健壮沉稳的模样，也很是感慨。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突然从张与身前亮起。

    马超定睛一看，却见是他手下的士卒对张与举起了刀。

    “别伤他！”马超心脏疯狂挛缩，下意识大喊出声，而后一个跃身踢飞了砍向张与的兵刃。

    法正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待反应过来后，他正欲追问，却见马超一转身，直接将身后人紧紧揽入怀中，且神色激动，眼底似乎还冒着水雾。

    见此，刚回神的法正，再次呆住了：

    马孟起今日是中邪了吗？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不止是法正，附近，看到这一幕的董昭、秦宓等人干震惊不已：

    谁不知道，马超马孟起素来待人冷漠，有时候连司空荀彧、司徒曹操的话都置若罔闻？

    居然也会有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亲近的时候？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暗自猜测这自称来自玛雅的人，难不成是马超的亲人？

    而另一边。

    被一把抱住的张与，正想说些什么，就听马超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

    “子和哥，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这个问题，马超想了很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当面问了。

    闻言，张与抬起的手换了方向，改拍了拍马超后背。

    故人重逢，犹如枯木逢春。

    张与心中风起云涌，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良久，才哑声道：

    “孟起也及冠取字，独当一面了啊！”

    走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

    可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法正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上去问。

    却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众朝廷重臣：

    以关中王刘协为首，三公在后，再往后是张飞、陈到、九卿、地方刺史与其余深得刘备重用的文臣武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荀彧见前方又是卫士，又是精兵，连百官都没有有序列队，不由得皱眉冷呵。

    但他声音一落，就看到了跟马超抱在一起的人。

    看着记忆中的人，消失多年后，突然毫无预兆的站在了面前。

    饶是荀彧心理素质强横，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长大的刘协也呆呆地捂着心口，不可置信的双目中渐渐染上雾气。

    法正被训斥一通，脸色微变，他正要招呼众臣归位，却见关羽、荀彧、张飞等人一个个失了态，面容怪异，呆若木鸡的看着前方。

    此方天地，鸦雀无声。

    最先打破这份寂静的，还是张与：

    “好了！

    孟起，关将军和文若他们来了，先放开，我们去迎主公！”

    张与声音落下，赵云也从张与身后出来，抱拳一礼：

    “诸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张飞喃喃重复了一遍。

    紧跟着，他眼底漫上雾气，不约而同跟刘协、陈到一起扑过去：

    “先生！”

    “子和！子龙！你们终于回来了！”

    “俺们这些年实在是太想你们了啊！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三人一带头，关羽、荀彧、荀攸、郭嘉、鲁肃等人呼呼啦啦全部围了上去，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说着。

    见诸葛亮竟然也神色激动的往前挤，法正忙伸手拽住：

    “孔明，这人是？”

    “你方才不是听到了吗？”诸葛亮脚步微顿，撂下这话后，继续往前。

    法正缓缓转头，看着前方被十多人团团围住的张与，吞吞口水，惊讶出声：

    “张……子和？留侯？回来了！”

    这声音落下，周边小吏一个个眼神都变了。

    一个小官见张与被团团围住，小跑着往外去。

    刘备收到消息，很快驾到。

    伴随着众臣“拜见陛下”的高呼，被张飞等人簇拥的张与和赵云，显露出身形。

    张与目中盈满笑意，躬身一礼，朗声道：

    “主公，与回来了！”

    此刻，刘备眼中再无他人，他四肢僵硬的往前，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个平地摔，还是张与向前几步，扶住了刘备。

    看着刘备鬓边的白发，张与垂目压下犯上心头的酸涩，哑声道：

    “主公，与和子龙回来给你祝寿！”

    张与、赵云的回归，让刘备、关羽等人压制多年的情绪一朝倾斜而出，原本庄严的宴会，氛围大变。

    而与众人重聚的张与，也开始分发礼物：

    除了送给刘备的羽蛇神权杖外，关羽得到了由黑曜石、贝壳、宝玉等制作出的栩栩如生的祭司面具，张飞拿到了一串极为精致的金玲。

    陈到、马超、荀彧、曹操、诸葛亮等人也分别收到了色彩斑斓的陶器、艳丽的玛雅服饰、独特的熏香、异域风情的壁画、玛雅古籍等物，一个个乐不可支。

    下面的朝臣们，看着往日端肃冷漠，如天上云般的朝中重臣，今日一个个显露出从未展现过的温情与耐心，暗自咂舌：

    关太尉竟然能忍受有人脚踩他身前的几案、给他灌酒，还笑着抚长髯？

    荀司空竟然能让人在他身上挂五颜六色的鸟毛，还挺高兴的样子？

    典卫尉竟然能让人给他脑袋上捣鼓，还包了块彩布，乐滋滋的跟张将军炫耀？

    还有陛下！他居然殷勤地给人夹菜，还邀请人一起坐在上首？

    ……

    这肯定是假的，他们看错了，也许还没睡醒？

    朝臣们仿佛活在梦中，震惊而后羡慕的看着前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的思念之情稍有缓解，刘备主动问到了张与失踪这几年的经历。

    张与已经有些醉了，但还是将玛雅的故事，娓娓道来：

    “从前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玛雅人。

    他们擅长农耕、气象和历法，但没有什么统一的志向，所以每个县城都有王族和祭司，然后是贵族、平民和奴隶……”

    张与讲述着玛雅的文化，然后说到自己的经历：

    “那时候，我与子龙刚到玛雅，结伴去探路。

    正巧就撞到了一小城的王子出巡。

    鸡同鸭讲了几句后，他就让我们跟他走。

    我们当时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还以为他邀请我们回去做客。

    谁知道，他其实是想把我们抓去，杀了祭祀！”

    “那子和不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张飞握着拳头道。

    陈到和马超也点头附和：

    “弄死他们！”

    “灭了！”

    听此，张与下巴微抬，得意洋洋地说：

    “那当然！

    我提着主公送我的剑，就把那王子砍死了！

    跟子龙两个人，从他们数万人的城邑中杀出来！”

    说着，张与还骄傲得拍着胸脯：

    “与在玛雅，可也是大将！正面对战，未尝一败！”

    话落，众人都很惊讶。

    刘备一喜，主动道：

    “子和居然习武了？

    说起来，备还没见过子和用剑，不若明日一起练武？”

    闻言，张与目光闪躲，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婉拒道：

    “要不还是算了吧！”

    赵云垂目饮酒，遮住了面上的笑意。

    见状，陈到胳膊捣了捣赵云：

    “子龙，你笑什么？难道子和是在逗俺们？”

    赵云无奈一笑，低声拆台：

    “玛雅人不擅征战，连兵刃都是石头制成的！”

    陈到没想到都那么远的地方，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不由得惊讶道：

    “啊？！石头武器？

    那不是小孩儿拿着宝剑都能杀出来吗？”

    陈到声音稍微有些大。

    张与脸上笑容僵住，他沉默一瞬，笑眯眯的提着陶壶过来，给陈到倒了一大碗酒：

    “叔至！多喝，少说话！”

    张飞、典韦等人纷纷笑出声。

    诸葛亮拿着张与绘制的地图，出言给张与解围：

    “似乎其余国家，都不似我大汉繁华擅战？”

    刘备听此，面带喜色：

    “如此，我大汉岂不是最强的国家？”

    张与笑着道：“自然是最强！”

    顿时，众人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

    张与高高举起酒樽，大声道：

    “祝天下太平，祝汉人永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