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姜的每一个动作在袁薇眼中都像是一位温柔的姐姐在照顾自己贪玩的妹妹。
她的思绪跨越了时空回到自己年少之时,那时她的弟弟妹妹也很贪玩,她也像甄姜这般对两人悉心照顾。
然而,当她的目光转移到甄脱脸上之时,甄脱的眼神却像是一柄锋锐的利刃,将她所有的幻想撕了个粉碎。
惊恐、无助、倔强、愤怒、仇恨……
甄脱或许已经疯了,但在这一刻,她的意识绝对是清醒的,她知道甄姜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人愿意死,可她依旧一颗一颗吞下甄姜递到嘴边的丹丸,连咀嚼都没有,硬生生吞咽下去。
或许只有心存恐惧的人在事情败露时才会大吼大叫,才会不甘心失去一切,他们如此并非真的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是试图用某一句话来唤起一丝怜悯,得以活命。
当哀求得不到宽恕,当挑衅生不出愤怒,当一切都是徒劳,在死亡面前,他们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袁薇不清楚甄姜有没有看出甄脱的状态,更不知道甄脱有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但甄脱眼角滑落的泪滴是真实存在的。
那一滴晶莹通透的水滴是如此无瑕,怎奈在这尔虞我诈的环境之中注定充斥着无数的杂质。
当最后一颗丹药被吞下,甄姜站起了身,在刺耳的喘息声中将桌案整理规整,把那个华贵的盒子摆在了正中间,拉着袁薇走出了屋子,并让禁军统帅将房门锁死,窗户堵严。
这是一笔烂账,如果不能成为遗留在历史角落中的王室秘闻,注定会成为一桩沸沸扬扬的丑闻。
甄姜不允许王弋身上有这样的污点,她需要想个办法将所有的麻烦都处理干净。
是的,所有的。
买卖大了,账自然就多,烂账也会随之增加。
甄氏是她手里大多数烂账的汇集之处,那名仆役可不是什么商铺里的伙计,更不是什么好人。
此人是在这里侍奉的贵人的侍从,定然没少以折磨他人为乐,只是这一次刀落到了自己脖子上,才会反咬一口。
甄姜相信自己某一个决定曾救了仆役一家的命,也知道仆役早已背叛了她,将恩情忘于脑后,不过那张纸条确实很有用,为她指明了一条清理烂账的路。
人情冷暖嘛,不过如此。
她在很小的时候便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不顾一切追随同样知道这一点却依旧相信情义的王弋。
女人总是难以理喻的,得她们垂青的理由只需一个,令她们怨恨的事情也只需一件。
即便理智如甄姜亦无法免俗,袁薇很清楚甄姜现在对甄氏的态度,与甄脱复杂的神色不同,从喂药开始,甄姜眼中就只有平静。
平静地看着甄脱那可怜的倔强,平静地送自己亲妹妹上路。
原来,她们不止是像姐妹……
袁薇有些慌了,她不知道甄姜拉着她要去什么地方,但她真的不想去,她很想大声告诉甄姜她是甄姜的竞争对手、生死之敌,但是甄姜显然是想拉她成为盟友。
联盟有时并非基于信任,甄姜在她眼前展示了最尴尬的秘密,她该用什么去还?
去讲一些袁氏狗屁倒灶的事吗?夔音寺的基本盘就在后宫,甄姜知道的比她都多。
她还有儿子,还有刚刚被甄姜勾起的美好幻想,真的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啊……
“妹妹怎么了?”上了马车,甄姜察觉到了她的不自然。
袁薇定了定神,叹息一声:“也不知我等拼命维系的都是些什么?纯粹只能是自己吗?姐姐,我有些担心袁耀,他在督察院中……会不会受到太多刑罚?我听说进了督察院,说出来些什么都是督察院说了算。”
“妹妹无需担忧,你忘了吗?是王镇带着林儿去捉……去带走袁耀的,这可不是我要求的,是殿下的意思,袁耀怎么会进督察院?”
“那……那为何……”能够转换话题,袁薇本应松口气,此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惊呼,“那些侍卫!怎么可能?他们都是殿下安排的,我以为他们都值得信任……”
话一出口,袁薇便极其懊恼,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她还敢想侍卫值得信任?甄姜这边亲妹妹都在作妖了,侍卫有什么可值得信任的。
好在甄姜也不想谈论此事,沉声说:“这里有很大一片区域被贼人利用行不法之事,上至朝堂官员、下到江湖游侠,形形色色都有牵扯,或许正是因此才会有人联系到张子纲。我手上还有些事情要做,妹妹便代我去督察院走一遭吧。”
“好。”袁薇赶紧点头称是,忽然又想到甄姜要去做的事,拉住甄姜的手,张了张嘴,最终却说道,“姐姐放心,妹妹一定不负所托。”
甄姜看着袁薇,嘴角的笑容一闪而逝。
恍惚之间,她真的希望袁薇是她真正的妹妹。
有些差距是必须要服气的,虽然甄氏与袁氏在大汉朝都被称作豪族,但甄氏得到这个称呼是因为家中有财富,而袁氏得到这个称呼则是因为“世家”在大汉是违法的,袁氏的存在已经到了威胁大汉统治的地步。
“世家出身”不止是夸耀,也代表着各方面难以逾越的差距……
袁耀就是干净的吗?
可袁耀就知道什么东西可以无视法度,什么东西一碰就死。
“去吧,我命人送你回宫。”甄姜松开手看向窗外,神色再一次变得忧愁,低声嘱咐,“先去夔音寺找袁流,他会安排人保护你。”
“姐姐小心。”袁薇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甄姜,只能将所有的担忧化作一句嘱托,便跟随禁军返回后宫。
她需要回去准备一番,甄姜给了她一个名字,而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她十分不喜欢。
无论是开导过她的袁靖,还是那全员姓袁、神出鬼没的“鸩”,她都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这种厌恶无关出身、无关经历,只是纯粹对那些人的行事风格厌恶。
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没有大家之气。
不过说到底那些人还是出身袁氏,做为袁氏真正的嫡女,见他们之前还是需要显出嫡女威仪的。
换上了一套夫人的礼服,戴上两件甄姜赠予、王后制式的饰品,她才坐着马车来到夔音寺的署衙。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和外朝有关的事情,也幸亏寺卿是袁流,要不然在这个时辰,各个署衙的人早就离去大半了,只会剩下几个看门的倒霉蛋在这里应付差事。
门房小吏见是袁夫人前来,不敢怠慢,告罪一声便匆匆前去禀报,不多时却见袁流急匆匆跑出来,拜倒在马车前,声音中满是惊喜:“袁流,拜见小姐。”
“起身吧。我已不是袁氏小姐,而是袁夫人。”
“无妨,无妨。您是夫人,也是小姐。”袁流从地上弹起,弯腰低声说,“请您移步入内。”
袁薇拒绝了侍女的服侍,自己从马车上下来,没走两步却被袁流推着轮椅的侍从堵在了门口。
“放肆!”袁流见状大怒,冷冷瞪了侍从一眼,示意侍从速速搬走。
“等等。”袁薇眼神一动,从侍从手中接过轮椅,轻声说,“你没了双臂,也不知为何要坐轮椅。坐吧,带我四处走走。”
她的举动令袁流惊骇异常,连忙拒绝:“小人不敢……”
“坐吧。”她拍了拍轮椅,“我可以是袁氏小姐,也可以不是;这里可以是袁氏的家,也可以不是;你可以是袁氏的族人,也可以不是。袁氏小姐不需要一件工具,袁夫人珍视自己的族人。”
仅仅只言片语,袁流便老老实实坐上了轮椅,眼中热泪纵横。
他们拼尽一切想要得到的,其实仅此而已。
袁氏鼎盛时他们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袁氏没落了,他们却等来了,可惜他们的才能再也无法为袁氏做什么了……
袁薇屏退了宦官侍女,袁流挥退的侍从小吏,两人在夔音寺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知该从杂乱无序的恩怨里挑哪一根说起。
夔音寺的环境其实相当不错,在里面任职的大多是大家名士,品味与格调还是足够的,况且王弋很重视这个署衙,每年都会拨付大量的银钱,又没人能在袁流眼皮底下做假账,物有所值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青石铺就、绿荫环绕的廊道上走了一阵,眼见着天色渐暗,袁薇叹息一声,询问:“袁靖过得如何?”
袁靖是她唯一接触较多的“鸩”,她只能从袁靖身上打开话题。
不曾想袁流沉默片刻竟说道:“小姐,袁靖已经死了。”
“什么?”
“去岁殿下亲征,司隶变故丛生,袁靖为了保护一位贵人战死了,如今袁寒接替了她的位置。”
“死了……”袁薇对袁靖没什么感情,生死并不放在心上,但她却惊讶于袁流的态度,“你们的感情很要好吧?你怎么能如此平静?”
“哈……小姐,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袁流不知为何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事情,“小人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同母亲弟,一个是异母族弟,那一次逃离,亲弟杀了族弟,小人杀了亲弟。”
“你们怎么能如此漠然?”这一刻,袁薇心中的厌恶感达到了顶峰。
“小姐,袁氏和你想得不同。那一次我们已经竭尽全力让计划周密进行,奈何还是走漏了风声,我们自相残杀的原因只是因为一道命令。有人选择了新生,有人沉沦于旧梦,这便是宿命。”袁流像是在讲述一个慨叹命运不公的故事,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时代默认的事实。
袁薇听完后还想反驳,脑中忽然闪现出甄脱那无法言说的神情,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资格来评判他们的经历,索性直入主题:“我要去做一些事情,需要一些人手,甄夫人让我来寻你们。”
她没有说自己要什么人,袁流听完后却猛然站起,惊呼:“是王后要您来的吗?”
“是。”
“只是……王后吗……”
“你不用在意这些。”她打断袁流试图岔开话题的想法,“这一天,早一日、晚一日都会来,我不见你们会少很多流言蜚语,见了你们就不会对你们弃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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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流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对自己解释,受宠若惊,赶忙道谢:“多谢小姐照顾,我等定不负小姐所托。”
“嗯,给我准备人手吧,不要太多,要可信的。记住,可信。”
“小姐……”袁流犹豫片刻,无奈道,“若是王后让您来的,此事恐怕不小,人少恐怕难以护得小姐周全。”
“你什么意思?”
“小姐,既然王后让您来了,小人索性将此事说得明白些。小人虽说是夔音寺寺卿,平日主持寺中各种事宜,却也只是表面的掌权人,有时夔音寺还要与明镜司合作,虽与明镜司是平级,但主持明镜司这部分事务的是王后,一般之事,小人是不能做主的。
这一次王后让您来找小人讨要人手,并非是让小人出人,而是要让小人联络明镜司出人。
小姐,以明镜司行事的风格,您……一定要插手此事吗?”
“是的,现在便去联络吧。”
“小姐,小人奉劝您一句,莫要插手了。”袁流满脸愁容,苦口婆心,“王后管辖的明镜司和殿下手里的明镜司不一样!”
“有何不同?不都是明镜司吗?”
“这……这……嗐!殿下以明镜司暗中监察百官,可后宫不得干政,王后手里的明镜司不能行使这个权力。他们负责探听家族秘闻、稽查商铺逃税走私、保护重要证人,做的都是极其危险的勾当,袁靖和袁寒就是做这个的,您怎能卷入这种事情里?若还有回还的余地……您和王后商量商量……”
“没用的,安排人手吧。”袁薇示意袁流坐回轮椅,走了两步才低声说,“不是我卷入其中,而是我本身便是旋涡中心。有人想要我死,想要林儿死,王后再保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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