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幕布被撕下、死亡朝他露出一线漆黑面孔时,有人开枪了。
即使理智知道自己安全,肾上腺素却催得心脏几乎要跳炸了,血液像是要把血管寸寸冲裂;柴司一时间只能听见耳朵里的隆然轰鸣。
他以为与他战斗过的居民,已经很强大了——它们确实也足以叫一般猎人吃大亏——然而跟达米安一比,那几个居民简直是幼儿园娃娃。
刚才那一瞬间,好像半个天地都旋转拧紧、盘绞成了一头公牛,牛角即将把他这一具弱小身体撞成碎块。
达米安这种程度的居民,竟也能被子弹阻止,甚至叫人不可思议。
是谁救了他?
“柴司……快走!”
凯叔的喝声叫柴司一个激灵,从余悸中回过神。
达米安此时正维持着一个脖子与身体呈九十度角的姿势,仿佛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柴司一跃起身,先匆匆回头扫了一眼子弹袭来的方向。
身后那一片昏黑建筑物,笼在夜幕下半死的静默里,甚至没有一盏灯刺破黑寂,看起来与永不夜眠的黑摩尔市几乎毫无关系。
在昏暗里,柴司隐约看见,马路对面的楼上似乎有一圈可以藏人的小阳台。
莫非是砂雪他们绕了个圈,回来了?
不,武器不对。
砂雪几人身上只有手枪,刚才发射的至少是一柄轻型自动机枪;他们才刚走不久,时间不足以回家派换武器。
但现在不是找开枪人的时候。
“凯叔,要走我们一起走,”
柴司一边紧盯着折成九十度角的达米安,一边喊道:“你去带上海姨——”
话才说了一半,从他身边却蓦然冲出去一个人影,激起一阵急风——海珀几步扑向达米安,嘶声叫道:“你中枪了?达米安,你受伤了?”
柴司反手一抓,竟然没有抓住她,眼睁睁看着她扑过去,握住了达米安的胳膊,甚至颤颤巍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扶达米安倒折下去的脑袋。
她当然知道居民不会死。
但这一下,柴司与凯罗南都不敢叫她了,生怕她下意识一应声,就会违反规则遭受处罚。
凯叔与柴司交换一个目光,自己捂着胸口,一步步走到海珀身后。
不知道凯叔受伤了吗?刚才达米安扫开他时,肯定没下狠手,否则——否则不堪设想。
凯罗南轻轻将一只手放在海珀肩膀上。
“别回应我,别忘记刚才的规则。”凯叔哑声说,“你快走,出去找个车,离开这里。他是居民,他不会有事。”
海珀登时涨红了一脸怒色,好像刚想回头斥骂丈夫一顿,却不知道想起什么,火气蓦然跌落下去,落成一片凄惶。
她扫了一眼达米安,终于松开了手。
达米安开始慢慢直起脖子,一点一点,像是机械关节在转动,像是用脑袋在半空里划出一个弧线——柴司这才发现,他被子弹打中几次后,脖子似乎都抻长了。
任何人看了这一幕,都不会误以为达米安是个人类。
“达米安?”海珀看着他,脚下一步步往后退,却仍然尽力柔声说:“你没事就好……”
凯罗南推了她一把,沉沉地说:“走。”
面对达米安,柴司已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但他依然走上去,将海珀与凯罗南挡在了身后。
达米安终于直起了头。
他先是往空地后方的昏暗建筑物上,看了一眼。
若有所思地,达米安收回目光,慢慢扫视一圈面前三人。
他的目光在凯罗南身上停顿了一会儿,从海珀身上一扫而过,仿佛她无足轻重,最终盯在柴司脸上,一动不动。
不,他并没有一动不动;他的脖子正在一点点向前探。
探得并不长,仍在人类正常活动范围里,只是极缓慢,仿佛他颈骨里有许多关节,可以一寸寸舒展开。
那双眼睛……
柴司想吐。
他这辈子想吐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偶尔酩酊大醉时,都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浑身冷汗,肌肉颤颤缩紧,只为了不让自己翻江倒海地吐出来。
达米安一双漆黑的眼球,好像也在慢慢向他凸出来——是幻觉吗?——像是要掀开柴司的脸皮,窥探他脸皮与面骨之间,究竟藏了什么。
假如除了血肉神经筋膜,什么也没有,那么它就高兴了
高兴了高兴挤进来因为有很多个可以铺满面颊骨
填满眼窝骨
漆黑光亮,水胀胀,仿佛被无形细线勒出许多个臌胀的包,密集地挤在一起……这是达米安的眼睛,随时可以分成许多许多
现在他的眼睛掀开了柴司脸皮进来了进来了
“柴司,”凯罗南一声断喝,顿时惊醒了柴司。“你后退,让他来对付我。”
柴司使劲眨了一眨眼,发现达米安的脖子、眼睛都仍在原处,并没有靠近他。
达米安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好像他脸上一根汗毛,都是达米安此生见过的、最叫他恶心难受的东西。
“……很感激?”达米安哑声问道。
柴司后退的那一步,纯粹是下意识的。
他刚意识到,不能让凯叔面对达米安;闻言一怔,朝达米安抬起头。
“我都看见了。”
达米安近乎平静地说:“好恶心,好愚蠢,毫无自知之明,像是一只被关在盒子里的实验用苍蝇,对着喂食口顶礼膜拜。看见你脸上的表情,我连这一身人皮都快维持不住了。”
什么表情?
假如柴司是一个会把心情都写在脸上的人,黑摩尔市许多猎人也不至于谈他色变了——也就是说,达米安可以从他脸上细微之处,一直望进他的情感中?
柴司才一怔,达米安却还没说完。
“太恶心了,太难看了,太可笑了。一脸蠢相,不击碎你的脸,不击碎你那种愚蠢,怎么可以呢?”
达米安忽然换了一个声气,夹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啊,不能让凯叔自己面对他’,‘哪怕我死了,也要让他们走’,‘他不想令我受伤害’,‘凯叔对我的恩情,日益渐深,无以为报’……与其继续让你陶醉于这种自我幻想里,继续自以为是,还不如十七年前就让我死个痛快。”
他停下了话头,依然死死看着柴司。
慢慢地,仿佛下定了一个决心似的,达米安转开眼睛,看了一眼凯罗南。
在那一瞬间,柴司不知道为什么,竟生出一个十分荒谬、不可能是事实的感觉——达米安简直快要像小孩子一样哭了。
“不毁掉你那个自以为是的灵魂……如果不让你痛苦得在地上打滚,我这十七年……我这十七年……”
“柴司。”
凯罗南不知道何时,走上柴司身边,叫了他一声。
他一回头,发现海珀已经远远地走了——或许是凯罗南的命令。她这一次没有停下来。
凯罗南面色苍白,一只手仍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胸口。
他略显浑浊的眼睛,紧紧望着达米安;一绺头发散落下来,搭在眉毛上。
以往那一个永远处事不惊的家派掌门人,今夜却被逼得也露出了几分狼狈、不安与焦虑。
“凯叔,”
柴司看着他,胸口不知被什么充盈涨满了。是愧疚,是感激,还是其他什么被达米安看出来、他自己却无法分辨的情绪?
他明明是想要将人世里能拿到的一切,都献给凯叔与凯家的。
目标尚未达成,他却要消失于今夜了。
遗憾,但不后悔。
“凯叔,你刚才也受了伤,此处不宜久留。你跟海姨一起走。我自有办法对付——”
他没把话说完。
因为这个时候,凯罗南十分感激似的,轻轻拍了拍柴司肩膀。
事后一想,这似乎是他从疗伤子弹的效果中醒来以后,第一次被凯罗南伸手碰到。
柴司的运气,确实太好了。
“我没事的。是你在楼上安排了人吗?”凯罗南示意了一下空地后的建筑物。那好像是一个百货商店楼。
柴司站在一片空白之中。
仿佛有人按下了一个按钮,把世界变成了一个凝固的,死寂的,雪白的真空。
或许刚才有一颗子弹,其实打中了他。
不,他真希望刚才有一颗子弹,打中了他。那就好了。
他真希望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几分钟之前。
仿佛被茫茫厚雾压住了,他的神智挣扎着,喘息着,试图去抓住翻滚雾气之间飘摇的一丝丝颜色,一丝丝真相。
谁……谁能来救救他?谁能来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恍恍惚惚之余,柴司仍然意识到,他此刻正偏着头,看着凯叔,所以达米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看不见表情,自然也看不见柴司此刻的真正情绪。
应该看不见,不然达米安不会没有反应。
“柴司?”凯罗南抬起眉毛,端详着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
声带像深冬里干裂的树枝,摩擦出了柴司枯哑的嗓音。“是的……是。我安排了人,我吩咐砂雪……带人埋伏在附近。所以,我来对付他,你快走吧。”
最后已几近哀求。
……他的运气还不够好。
如果柴司拥有真正的好运,他早该在五岁那一年的夜晚,爬进妈妈的胳膊里,与她一起闭上眼睛。
再也不必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