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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果然解事梁师都
    帐帘再次被挑起,一股夜风卷入。

    紧随其后的,正是朔方之主,自建国为梁,僭越称帝,又被突厥封为“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的梁师都。

    只见此人年约四旬,身材颇为魁梧,面皮因常年风沙而显粗糙黧黑,颔下蓄着浓密的髭须,一双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起,透着边地豪帅惯有的精明与审度。

    然而他此刻的装束,却让帐中诸将眼神为之一凝。

    他并未穿戴中原形制的帝王衮冕,也未着汉家诸侯的冠服,而是一身鲜明的突厥贵酋打扮,头戴缀有金狼饰物的翻檐帽,身着右衽锦绣团窠纹的窄袖锦袍,腰束蹀躞带,悬挂着弯刀与解锥等物,足蹬乌皮靴。

    却帐中诸将一见到他这幅打扮,对他的心思就尽皆了然。

    显然是他深知自家“天子”名号在横扫河北、山东、河南,先后歼灭宇文化及、李密等,又刚在黄河东岸一举歼灭了数万唐军的李善道面前,无异於孩童嬉戏,穿帝服而来的话,徒惹耻笑杀身之祸,但他却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臣服李善道,故而着此服色。

    无非是想以这身突厥服色,暗示李善道,他梁师都背后,站着控弦百万的突厥汗庭!

    ??只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

    却这梁师都虽是穿着这身虎皮,进到了李善道的议事大帐,当此之际,他却实是早就没了他决定以这身虎皮来拜见也好、谒见也好李善道时的那点心思,心如打鼓,脊背早已渗出冷汗。

    乃他当初的这点心思,从他踏入汉军营垒的第一步起,便一层层地被剥去了。

    从营门到中军大帐,长达一两里的路途,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肃立的汉军甲士。火光映照下,铁甲森然如林,矛戟寒光刺目。这些士卒经过连场血战淬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桀骜而锐利,周身散发着凝若实质的杀气,尽管静默无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

    梁师都也算一方枭雄,但如此军容,如此肃杀之气,实属他平生仅见。又跟着他来的其从弟梁洛仁、其梁国的尚书陆季览、其将李正宝、辛獠儿等,及精选出来的数百亲兵,在辕门外便被拦下,此刻孤身一人,更觉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遂他先前在自家盘算的诸般说辞与底气,被这汉营中的铁血氛围一点点碾碎。

    待至帐外,只见李善道的亲卫皆魁梧如铁塔,甲胄精良,手按刀柄,目不斜视,如磐石般拱卫御帐,那股百战精锐特有的凛然之威,让梁师都心头又是一紧。

    及至入帐,帐内景象更令他心神剧震。

    帐中诸将,屈突通沉毅,刘黑闼雄烈,徐世绩从容,高曦沉着,萧裕静睿,又有立在主位的李善道左右的单雄信等将,皆如神兵天将,气势迫人,无不是名震天下的英杰!

    这会儿虽他刚刚入帐,诸将都未言语,但目光投来,或审视,或睥睨,或淡漠,汇聚而成的无形威压,几令帐中灯火都为之一黯。

    而端坐於主位之上的李善道,虽衣着简朴,只裹着黑幞头,穿件玄袍,腰围革带,且面带微笑,一副温和模样,却一双眸子深邃如夜,仿佛能洞悉一切。

    梁师都此时此际,只觉得自己仿佛闯入狮虎巢穴的绵羊,先前那点依仗突厥的心思,在绝对的实力与气势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他双腿不觉一软,已是有些迈不开步子。

    就在他心神失守、僵立当场的一刹那!

    “呔!”

    一声霹雳般的暴喝炸响,震得梁师都耳中嗡嗡作响。

    只见李善道身侧,那如铁塔般的猛将单雄信猛地踏前一步,右手已按在刀柄之上,虎目圆睁,须发戟张,声如雷霆:“朔方梁师都!觐见天子,安敢不拜?!”

    这一喝,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梁师都浑身一个激灵,那点残存的枭雄气焰被彻底喝散,“扑通”一声,竟是直接拜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朔方梁师都,叩见大汉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善道高坐案后,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笑容温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晏然,说道:“梁公远来辛苦,不必行此大礼,请起吧。”

    梁师都这才有些狼狈地站起身,额角已见细微汗珠。

    他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恭恭敬敬地躬身叉手,说道:“陛下神威天纵,於黄河之畔,一举尽歼李唐十万精甲,真乃旷古未有之神武!仆闻之日,为之振奋,心驰神往。今日得见陛下天颜,方知帝王气象,圣德巍巍,非但雄图盖世,更兼威仪上动九霄。”

    ??这番说辞,是他来前,他的谋臣们给他精心打磨的辞章,字字称颂,句句恭维。

    李善道听了,却没甚得了颂扬后的喜色或矜持,,只摸了摸短髭,微微一笑而已,顾与诸将叹道:“世间传闻,多有夸大。可知人言,常不足信也。”笑与梁师都说道,“日前所歼之伪唐步骑,不过一两万众,岂有十万之数?且还没李世民走脱了。此战,终究未竟全功。”

    梁师都岂会不知李善道歼灭唐军的数量?即便具体的数字他不清楚,可顶多了两三万众,十万之众定是没有的,而他之所以却口称“十万”,无非是为拍李善道的马屁罢了,结果得了李善道“人言常不足信”这话,反倒弄巧成拙,听起来好像是意有所指。

    他心头咯噔一跳,脸上那抹恭维的笑意顿时僵住,冷汗顺着脊背悄然滑落,急忙又说道:“陛下过谦太甚!伪唐贼兵素称精锐,段德操据守延安,仆与之周旋数载,亦难讨大便宜。陛下雷霆一击,便歼其两万中坚,此等武功,足令关中震怖,李渊父子,此刻恐已胆裂!”

    李善道由他站着,也不说让他落座,听了他这话,笑道:“我亦听闻,梁公与伪唐延安总管段德操连年鏖战,互有胜负。此次我提王师渡河,却可顺道为公扫平此患。不知公以为如何?”

    梁师都语气愈发谦卑,说道:“陛下明鉴,仆实无能!虽近月以来,仆两度得陛下钧旨,令仆攻段德操,断河东唐贼归路,然奈何仆兵微将寡,屡攻不克,段德操此贼又奸猾狡诈,仗着兵精,屡以诡计挫仆,仆因竟未能有寸功以助陛下奸贼。仆有负陛下厚望,实是汗颜无地。”

    他此言一出,李善道尚未答话。

    早引出了边上一将。

    此人紫脸膛,美须髯,正是单雄信。却见单雄信冷哼一声,昂然出列,乜视着梁师都,声若洪钟,侧身向李善道躬身,行军礼,说道:“陛下!段德操不过一跳梁小丑,臣眼中视之,插标卖首之徒耳!今番王师西渡,兵入关中,休说段德操,便是李渊父子,亦可一战擒之!待攻肤施之日,臣愿为先锋,踏平贼垒,取段德操首级献於陛下帐前!”

    言毕,那充满不屑与挑战的目光,在梁师都身上扫过,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梁师都被他的豪言、目光逼得低下头去,心中颇是觉到受辱,却不敢回视,正待再开口说话,却单雄信话音刚落,又一将跨步上前,逼近到了梁师都的身边!

    “?啷”一声响,梁师都急转眼时。

    这将已将佩刀拔出了半截,雪亮的刀身赫然出鞘!

    寒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杀气腾腾的眼神。

    这将盯着梁师都,厉声斥道:“梁师都!陛下御前,尔竟敢自称‘仆’?再敢口出僭越之词……”他手腕微抖,刀锋轻吟,杀意凛然,“俺这口刀,先认不得你是谁人!”

    却此将便是刘黑闼。

    帐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屈突通、徐世绩、高曦、萧裕等将皆静默不语,只看着梁师都。

    梁师都被刘黑闼那毫不掩饰的杀气逼着,何止脊背发凉,冷汗湿透内衫,额头上也不知何时,已是汗水淋漓。他到此刻,已是彻底明白,自己那点倚仗,在李善道面前,是何等不堪一击。

    “臣、臣失言!陛下恕罪!”梁师都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又一次“扑通”跪倒在地!

    这一次比方才更加干脆利落,几乎是五体投地。

    他颤声说道:“臣梁师都,愿献朔方军民,为陛下犬马,效死命以报君恩!”

    “哈哈,哈哈。”李善道哈哈大笑,起得身来,下到帐中,亲自将梁师都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梁卿何须如此?黑闼性情刚直,卿勿见怪。起来吧。”顿了下,说道,“帐中诸公,卿尚不识。且从我来,我一一与卿介绍。”

    扯着梁师都的手,到诸将近前,果是与他逐个介绍。

    诸将的名字,梁师都每个都是如雷贯耳,一一见礼罢了。

    李善道笑令从吏,说道:“天气热,梁公这出了满头一身的汗,还不取凉巾与冰酪来,与梁公解暑。”松开了梁师都,自还主位。随后,吩咐诸将归位,又指了指设在诸将以下,帐中末座的位置,笑与梁师都说道:“梁卿远来辛苦,且也坐下说话。”

    却是直到此刻,称臣之后,梁师都才算获得了“坐”的资格。

    则却又说了,不说现下,他好歹之前也是称过帝的人,“一国天子”之尊贵,而在於此时,李善道只令他坐於末席,这是不是有点轻视他,不够礼重他?实际上,这个末席的位置,将他与屈突通等将相比之下,非但不是轻视,且正是与他实力相符合的一个坐席。

    这梁师都,尽管在朔方称孤道寡,毕竟是偏隅之地的夜郎自大。其地既狭,只朔方、弘化、盐州,加上雕阴半郡,三个半郡之地;又因位处边疆,民口亦少,总户不到十万,??如朔方郡,辖三县,人口盛时也才一万一千多户,计其兵马,堪战之步骑,不足万人。

    也便是因此,他一个堂堂的自立的梁帝、突厥封下的可汗、“解事天子”,才这一两年间,竟连段德操这一个李唐的延州总管都打不过,屡为段德操所败。以他的兵马实力,真个论起来,别说和屈突通、刘黑闼、徐世绩、高曦、萧裕等将相比,便与汉军寻常将领较之,也有不如。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梁师都依言惴惴坐下,只觉臀下如坐针毡,先前各种的算计权衡,想也是不敢再想了,尽已被这帐中短短片刻的威压与震慑涤荡一空。灯火跃动,将帐中诸将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又压在梁师都的身上,仿佛千斤重担,压得他动弹不得,他垂首盯着膝前地面,听着诸将重新与李善道说起话来,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从此往后,朔方再无‘梁国’,只有大汉朔方。”

    是夜,梁师都在营中住了一晚。

    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外巡夜将士的脚步声、马嘶声,声声入耳,更添心乱。数年来割据一方的旧梦,今已如朝露见日,消散无痕。却也有些仍是不甘,可又还能如何?

    半夜时分,他听到外头有匆匆的脚步声,向着李善道的寝帐而去。

    却也不知是有何紧急军情?亦不敢出帐窥视。

    到第二天早上,得李善道召见,再入议事大帐,见少了一将,原来昨夜系是刘黑闼率部连夜离营,往攻延川。他听到的声响,便是刘黑闼启程前,专门向李善道奏报时所带起的脚步声。

    ……

    离营急行半夜,已从城平县城远处绕过,晨雾未散,马蹄踏过草地,留下浅痕。

    刘黑闼勒马眺望,远处山川隐在薄霭之中,晨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

    再往前行四五十里,便出雕阴郡,入延川县地界了。

    数骑从前边驰来,各自勒马,兜转马头,从在了他的边上,一人说道:“阿哥,斥候刚刚回报,延川城内守军尚未戒严,城门未有关闭。只是阿哥?”

    这人正是刘黑闼的弟弟刘十善。

    “只是什么?”

    刘十善面带忧色,说道:“延川守军虽是没有料到我军城平还没打,阿哥就领兵直趋延川,然据斥候细察,其守军却正在加强城防。只四天时间,够我军打下此城么?若不能,阿哥当着诸位大将军之面,在陛下面前立下的军令状,陛下即便不会降罪,阿哥自己脸上也无光。”

    “你知甚么!俺既敢向陛下立此军令状,俺当然是已有成竹在胸。”

    刘十善问道:“敢问阿哥,有何破城之计?”

    “你附耳过来,听俺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