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属于京城的繁华盛景复苏。
挑了个好天气,鄢修孟带着赵存周出门采风。
去往的地方也不陌生,就是旧时曾假戏流觞曲水的郊外梅林。
梅林是梅氏产业,鄢修孟乃梅太师爱徒,自然可以恣意进出。
冬日三分阳光,丝丝缕缕,半暖还寒。
映照在初化的雪水上,是点点记忆里的碎光。
“修孟师兄。”
多年前的一声呼唤,穿过光阴传来。
容颜依旧的女子托起梅枝,从树后走出。
她的目光落在鄢修孟身上,又转到赵存周身上。
仙姿玉质的青年微微一礼,目光清澈。
无论是与他的父亲,或是他的母亲,都一点不像。
“师妹。”
鄢修孟微微躬身,未失礼节。
莫名的沉默当中,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从女子身后走出。
“怎么都不说话,存周过来,让舅舅看看。”
周周先看了老师一眼,才在鄢修孟的示意下绕过雪溪,来到梅树下。
不紧不慢,风度翩翩。
那中年人唇角含着隐约的笑意,望着女子低声道。
“和我妹不像,也和你弟不像。”
“多好。”
藏不住的遗憾和惋惜,凝结成这两个字。
中年人依旧笑着,只是笑容中多了丝似有若无的苦涩。
“舅舅。”
周周平静的唤了一声,唤回怅惘。
阳光和煦,恰似旧景。
已经离去了的人,早已归于黄泉。
留下来的人,依旧要在这人世间挣扎。
梅妃抬手,轻抚青年的脸庞。
看呐,和裴尧宁如出一辙的样貌,就像她亲生的一样。
也差不多吧。
她的弟弟,陛下的妹妹,生出来的孩子能和尧宁不像吗?
谁能想到那样的腥风血雨虎狼环伺之中,他们竟孕育出了一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居然没像情报里那样被剖腹埋炭,弃置与野狼分食,反而侥幸活了下来。
鄢修孟将赵存周隐藏得极好,即使是裴尧宁也未能察觉到隐瞒。
而天高路远的京中,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回京述职,赵存周的存在才一点点透露上去。
“好孩子,让姑姑仔细看看。”
梅妃捧着周周的脸,仔细的看过每一寸。
她弟一直不喜欢的没气势的杏眼,高仪妹妹最出众的含珠唇。
真会长,尽挑优点生的。
夫妻俩正挨在一起研究呢,周周终于憋不出了。
“姑姑,舅舅,看好了吗?”
“看好了。”中年人笑了一下,劝梅妃说,“别看了别看了,差不多行了。”
梅妃嗔白了夫君一眼,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
重获自由的周周回头一看,哪还有鄢夫子的踪迹呢。
他抿抿嘴,直言不讳的问。
“姑姑舅舅,可以告诉我吗?我爹娘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
“你想知道?”
“当然,我很好奇,老师总是说有人会告诉我,包括取字也是,有人会给我取。”
“修孟师兄啊……”
一直到现在,冰人似的梅妃才露出一点热乎气来。
但她也没有细讲,只简单交代了两句。
当今上位之前,荣朝积弊缺欠已久。
又逢戎人破城入关,先皇无奈只能议和。
原先预备和亲的人选并不是高仪公主,而是一位宗室女。
可惜复杂的局势以及各种阴差阳错纠缠在一起,使得高仪只能主动的、自愿的去承接这份任务。
否则,不论是她自己,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她所珍视的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这是个奇招,有效,精绝。
除了苦费她一人之外,尽皆为益处。
也不知道高仪是怎么想到的主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下定的决心。
总之,等到幽禁之中的亲人知情时,和亲队伍已然接近边关。
同去的,一个高仪能够信任的人都没有。
只有逃家的梅景阳,私自尾随在和亲队伍后面。
少年人的爱恋,不知道天高地厚。
偏巧,两人又都是敢想敢做的人。
周周就这么出生了,带着丛生的疑窦。
草原上的民族,对生父存疑的问题并不像中原那般在意。
但在高仪公主身边,梅景阳带去的人只是少部分。
不是所有人都一致对外的,也有人更执着于排除异己。
以及,引发更激烈的冲突。
初生的婴儿消失在纷乱之中,他的去向来自一名女奴的口述。
高仪公主被迫自戕,梅景阳选择殉情。
但二位临死之前,还是给戎族留下了一波乱象。
那时默默无闻的年幼木没勒抓住机会脱颖而出,渐渐成为了戎族炙手可热的王子。
近二十年后,才马失前蹄栽到裴尧宁手里。
讲述过去时,三人已经在雪溪盘绕的台上坐下。
青石台被仔细打扫过,且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坐垫。
周周坐在矮几后面,听姑姑和舅舅一同讲述久远的过去。
自由的风掠过草原,带走了恣意骄傲的笑容。
逝者别的什么都没留下,却留下了一个孩子。
“但是,真的确定是我吗?”
到现在,周周也不敢确信。
即便猜测还算有理有据,但仅凭样貌巧合得出结论是否过于草率。
没准,是其他身份呢?
他不是怀疑自己和面前两位贵人的血缘关系,只是疑虑是否有别的可能。
“你颈上的红绳带了这么多年,正是你身份的证据。当那只母虎把你叼到猎户家时,就注定了你会回到我们身边。”
梅妃调弄着香气,不徐不疾的解释道。
裴尧宁第二次调查赵存周时,派人从周周养母嘴里哄出了那些隐秘。
譬如神秘的来历,又或者关于人参娃娃的猜测。
当然,作为年轻的下一代,他所知晓的秘辛太少。
只比周周大四岁的他,更无从得知上一代之间的隐秘龃龉。
他知道自己有个早逝的小舅舅,也知道高仪姑姑埋葬在了草原。
但他从不知道,这二人是年少定情非卿(君)不娶(嫁)的青梅竹马。
到现在,裴尧宁其实都还处在不知情的状态中。
年节那会儿宫内小宴,他甚至还把长相肖似的巧合说与父母逗趣。
那时候,梅妃的兄长已经拜访过鄢修孟了。
赵存周这个名字,也已然出现在御书房里。
从裴尧宁嘴里再次出现,不过是肯定了某些已有的猜测。
“啊……”
其实,周周有怪多话想说。
比如三哥居然在他家放探子,还真探出了他的底细。
又比如,那位梅前辈看着和姑姑也不像啊。
还有,老师怎么不提前露个口风,告诉他今天是来认亲的。
话到嘴边,周周都咽了回去。
他严肃的思索着,试图找出一个最紧要的问题说。
光看表情,梅妃和陛下就知道周周有多苦恼。
远观玉露清姿小公子,近看憨态可掬小傻子。
表面面无表情,实则心思都写在了眉梢眼角。
作为姑姑的梅妃更心疼孩子一些,忍不住软声出言缓和气氛。
“你那根红绳应当是两条手绳改的,是当年景阳和高仪专门月老庙求的姻缘线。”
周周茫然点点头,想起他红绳项圈上的两个结。
不过,他还是抬手摸了两下,再度确认了一遍。
见孩子傻乎乎的,陛下忍俊不禁的说。
“红绳里面藏了金线,你不信的话可以拆开看看。”
“我信。”周周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现在相认是相认了,还要做什么吗?
“你的身世不能公开,寻个机会,我们收你为义子如何?也算…认祖归宗。”
“好。”周周再次点头。
不是很激动,也不是兴奋过度。
反倒有些接收不良无所适从的迷茫。
接下来无论长辈们问什么,他都是有问必答。
也好在梅妃和陛下没有问那些出现在周周身上的神异表现,只是关心他的成长环境。
所以,周周就不用祭出他的一问三不知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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