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午前,大风从西向东吹,风力逐渐加大。此时枯草丛丛,大风顺时扬起地皮上的草屑和沙土,使得天空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黄色。
刘羡之所以要原地列阵,原因无他,便是要趁此时他身在上风,狼骑身在下风,一次性打痛这些追兵。虽然此时极为疲乏,但刘羡清楚,张方主力进军的速度绝没有如此快,眼下出现的这数千狼骑,应该是轻兵先行,并没有大部队援助。
不管这些狼骑有何目的,刘羡都要打痛他们,以此来表明自己坚决会战的态度。
来的这些狼骑见敌军列阵,散开的阵势刹时又收拢起来,如同乌云汇聚。双方都呈现出备战的态势,在日空下的咸阳原静静地打量着对方。在后方尾随的狼骑约有两千余人,他们全副武装,每一骑都有两匹从马,一匹驮运甲胄,一匹驮运干粮,从刘羡此处望过去,这些从马骑士墙壁般岿然不动,但刘羡却知道。一旦他们动起来,又是一道浩荡奔腾的洪流。
而刘羡下令调回来列阵的奋武军有五千余人,目前军中的所有轻骑,尽数都在这里了。虽然有些疲倦,但刘羡估计,对方能在如此快的时间内赶来,沿途必然没有经过太多休息,精神上也不轻松。虽然从装备上来看,对面要强上一些,但算上天时,还有己方人数更多,双方是没有多少差距的,甚至刘羡更占据有优势。
“张方好霸道的作风!这么点人就敢来尾随?”
杨难敌兴致勃勃地抵达刘羡身边,如此评论道。
他虽然在长安做过一段时间的人质,认识一些征西军司的将领。但当时张方声名不显,杨难敌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与张方并不相熟。此时还是第一次见到张方的军队,打量一阵后,问刘羡道:
“怀冲,这些人里,会有张方么?”
刘羡微微摇首,笑道:“应该没有,我和张方交手过几次,这个人是异常小心的人,虽然喜欢用险,但是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弄险。”
刘羡此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此前的交手中,张方固然用过不少险招。比如用人质做诱饵,实则焚烧河桥,继而夺取虎牢关,再在鏖战僵持之际,调虎牢关守军突然回援。这些决定大局的胜负手,无一不险,可却都不是张方亲自带队,而是坐镇中央。由此可见,张方作战之作风,其实就是十六个字:明守暗攻,虚张声势,借力打力,攻心为上。
早年在郝散之乱时,为了扬名立万,张方或许还会上阵杀敌。但现在,他功成名就,别说亲自做斗将,就是让他领先锋,估计也不会干。
可话音刚落,不料狼骑中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刘羡等人清晰地看到,人群中走出一名骑士。此人身材雄健,骑青月骓,着全副明光铠甲,腰缠金钉腰带,脸戴铁面具,一看就不是常人。而等他脱下铁胄,取下铁面具,露出一张似是而非的面孔后。一名从骑赫然从狼骑中奔出,奔到距离刘羡两百步的距离,然后高声呼喝道:
“喂!元帅遣我来问尔等,松滋公在此处吗?”
真是张方亲至?众人一阵喧哗,但刘羡却压手示意安静,他注视着二里外的狼骑,心中思忖一番后,令随从回复道:
“这里没有松滋公,只有安乐公,敢问来的是弘农郡公吗?”
“是,原来是安乐公,那我元帅问你,你既然与我元帅议和,为何却妄开边衅,乱我关中,信义何在?”
“河间王侵掠河东在前,安乐公率民西徙,自是仁义之师,何启边衅之言?”
“胡说!太尉乃是社稷栋梁,爱民如子,何有侵掠之语!我元帅乃是太尉忠臣,岂容尔等胡言乱语!”
“要战便战,不要啰唣!”
两人几句对话下来,那随从作势就回到军中,那名金甲骑士也随之退了回去,其骑军开始做最后的整顿。
而刘羡也指挥各部调整阵型,做好防御的准备。杨难敌见状,不禁啧啧称奇,等刘羡终于下令完毕,他问道:“怎么回事?和传言不太相符啊?怎么听起来,这位张方像是忠义之士啊!”
刘羡一面注视着对面阵型的调动,一面笑道:“那都是说给旁人听的,张方若是忠义之士,晋武帝能从峻阳陵气活过来。”
“那他意欲何为?”
“谁知道?或许是为了吓死我吧。”
玩笑归玩笑,刘羡实则在心中认真盘算张方的意图。如果说战争是一场屠杀,那将领们便是精通谎言的艺术家。孙武早就指出过兵法的精髓:“兵者,诡道也。”在指挥相同水平的军队下,决定胜负的,无非就是谁能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谁能猜出对方的真实意图。
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方无疑是一个极擅长欺骗的宗师,刘羡不能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选择与自己作战?他为什么会违背常理,出现在先锋之中?刚刚出现的那个人,又真的是张方吗?刘羡全不能确定。但刘羡可以确定的是,张方绝不是在为河间王作战,不然,何故如此做作?
思忖之间,张方的狼骑们已经发起了进攻。
出人意料的是,这群狼骑并没有换上重甲,发起洪流般的冲击。而是身着轻甲,逆着秋风前来射击。此时寒风扑簌,尘土飞扬,狼骑们不得不眯着眼睛前进。因此,他们的速度并不快,阵型也很快出现了散乱。在背风而立的刘羡等人眼前,这些人就好像一群断了翅膀的大雁。
眼见这群人走近箭程,刘羡下令射箭。大风助力下,这些箭矢如有神助,几乎每名箭士都能射出神射手的效果,箭矢快且有力,倏忽间就飞出去老远。狼骑们也不及躲避,仅仅一轮箭雨,密集的箭矢扑过去,在最前方的狼骑阵线中,顿时射倒了一大片。
后面的狼骑随后填补上来,试图继续拉近与奋武军的距离。相应地,刘羡令军阵散开阵型,且射且退。此时风力更大,第二轮箭矢的冲击力也愈发强大,箭矢已经不会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而是接近于平直。好似夏日随风横扫的急雨打上了连片张开的荷叶,不断发出噗噗之声,将愈发靠近的敌骑给打了回去。
狼骑似乎想进行反击,可是逆风条件下,他们不仅难以瞄准,就是不瞄准,他们的箭程也几乎因为风势而少了一半。两相比较下,此消彼长,导致一方几乎没有伤亡,一方则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当然,遭遇最大损害的还是马匹们。马儿本就胆小害怕,需要骑手善加安抚,但此时遭遇猛射,已经超越了它们的极限,顿时蹦跳嘶鸣乱作一团。这继而影响到了狼骑们的秩序,前队的混乱,继而影响到后队,连继续前进都成了奢望。
到这个时刻,刘羡抓住机会,直接发动了一次反冲击,那些狼骑们便完全丧失了抵御的欲望。当近身的刀锋顺风而来,他们掉头就跑,很快就给打得七零八落。
这一战比半天前刘羡设计的伏击战还要轻松,几乎没有出多少力,这支声名显赫的狼骑就倒下了,丢了五百余具尸体,剩下的人匆匆逃窜,连此前的那名金甲骑士也没看见。无助的马儿背上插着箭,在阵中胡乱奔跑,地上的尸体横陈,许多人都死不瞑目。
此时风力渐渐减弱,奋武军的骑士们欢呼起来,说什么“天佑”“神风”,认为是有上苍的保佑,才使得这一战如此顺利。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庆祝多久,一来因为此地距离长安还不算远,随时会有新的敌军扑上来,二来他们此时实在乏得紧了,赶紧调转马头,试图去追赶前方的大部队。
但在路上,刘羡却感到心事重重,因为对方的表现实在太过怪异。自己不是没有和虎师交过手,他们虽然并没有那种所向披靡的战斗力,但其良好的纪律性和旺盛的进攻欲,都给了刘羡极为深刻的印象。这绝不是今天遭遇的这些人,所该有的表现,以致于他甚至没有任何战斗的实感。
同时刘羡也肯定了一点,此前的那名金甲骑士,绝对不是张方。方才那一战,对方竟然在逆风下用轻骑进攻,这战术也太愚蠢了,张方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按照此前对张方的猜测,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张方故意想打一场败仗。他要利用这场败仗大做文章,张方到底想干什么?总不可能是行使什么骄兵之计吧?
想到这里,刘羡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既然知道对方要从这里做文章,何不派人在一旁守株待兔,看个究竟呢?
他把孟讨叫过来,吩咐道:“你安排几个机灵点的人,去今日午时的战场。没有别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悄悄潜伏两日,不要被别人发现,我估计张方必有动作,让他们看清了,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如此安排后,刘羡心里少了几分忧虑。当他们赶上大部队的时候,已经是在槐里县。大军借住在槐里民居内,晚膳也已经做好了。为了庆祝撤离的顺利进行,李盛近乎把槐里集市的鸡鸭给买光了,然后士卒们拔了一地鸡毛,各自在寄居的房舍里炖着诱人食欲的鸡汤。
这段时间,刘羡乏极了。他用过晚膳,确认过暗哨依旧在正常布置后,到床榻上倒头就睡。接着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还在洛阳,洛阳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笑,就像海棠花开了,太阳也升起来了,大家都无忧无虑似的。他自己也在笑,然后回到家里,父母双全,夫妻和睦,儿女满堂。
刘羡很少做这样的美梦,以致于他醒来的时候,比往常要晚了一些。此时大军已经在准备开拔了,随行的侍卫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炊饼和蜜水,并向他汇报道:“元帅,你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说有要事向您禀告。”
回来得这么快?刘羡知道,斥候敢于回来,必然说明有了很大的收获,于是连忙整理仪容,换好戎装,令斥候进帐。饮食之中,他静静倾听斥候的汇报。
原来,在斥候几人重返战场后,发现那群西军同样去而复返,而且在周遭的几处乡亭进行滥杀。他们虐杀了差不多两千人,然后挑了几百名壮年男子的尸体,将他们换上了虎师骑士的衣服,扔到战场上。其余的尸体则与乡亭一股脑烧了,浓烟滚滚,在外人看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元帅,他们安排好后,晚上又来了一拨人,穿着十分不凡,我们不敢靠得太近。但可以看见,那些人哭丧着脸,似乎是对来人诉苦。随后他们就走了,尸体也扔在原地不动,我们看没有别的迹象,就策马回来了。”
“诉苦?”刘羡点点头,慰劳他们道:“嗯,你们做得很好,先下去用早膳吧,歇息之后,再赶上大队不迟。”
而待斥候离开后,刘羡开始思考这些信息中的重点。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最值得关注的点,就在斥候口中的“诉苦”上。
张方和河间王之间的不睦,此时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张方这次原来,是故意打一个败仗,并且夸大自己的失败,以此向征西军司诉苦吗?莫非他这么做,是想韬光养晦,借机来修复和主君的关系?
不对,刘羡很快否决掉这个判断。张方可能有耐心韬光养晦,但河间王不是庸主,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就放下提防。张方肯定也知道这一点,对他来说,两人的关系已经无法挽回了。
从这个思路一转换,讨好不可能,但如果张方是把司马颙当对手呢?那打一个败仗,就是示敌以弱,麻痹对方。
对,就是这样!刘羡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抓住真相了。只有这个可能,一切都说得通了!张方的目标并非是自己,而是河间王!他要借自己的势,先去麻痹司马颙,争取布局的时间与空间,待准备完毕,他便会伺机发出袭击,一举夺下征西军司的兵权。
一念及此,刘羡不禁披衣握剑,暗暗惊叹张方的谋略和残忍。为了做到这一步,竟然主动牺牲自己的士卒!
他随即又想,司马颙能察觉这一点吗?他斗得过张方吗?张方会在何时动手呢?自己应该做何应对呢?是继续按计划入蜀,还是在一旁等待两人相斗,做那个得利的渔翁呢?
一连串的问题涌入脑海后,刘羡反复衡量一番,终于将自己激动的心情压抑住。
料敌从宽,张方是个有耐心的人,河间王的根基也很深。若自己留在关中,三者相互制衡,谁也不是傻子,张方八成不会动手。自己这时候就想渔翁得利,显然有些太早了。
这就像袁绍病死后,曹操与袁氏兄弟的关系一般。曹操试图进攻河北,袁氏兄弟两人就会团结一心,先御外侮,至少保持表面上的和谐。只有自己先离开,就像曹操那般先放松压力,袁谭袁熙才会开始爆发矛盾,最后争权夺利。
可惜,刘羡极为惋惜地放下了留在关中的念头,劝慰自己道,这样也好,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的入蜀之路,实际上完全脱离了危险,不再需要瞻前顾后了。
虽不知张方与河间王之间,到底会谁胜谁负。但在新一轮的关中动乱开始前,自己还是应该先进汉中,打下一块真正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