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时日转瞬即过,移民的远徙再一次开始了。
虽然人们此前已经走过了两千里长路,但那是在关中的广袤平原上。战事确实已经与他们远离,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才是真正坎坷难行的路。因为自进入陈仓道开始,他们终于要开始翻越秦岭了。
过大散关,进入陈仓道,两岸的山峰如同屏风般陡然合拢,只留下一条容三辆车并肩行走的狭道,人们拥挤在其中,发现视野也因此收窄。他们向前望,道路就如同一条蜿蜒不断的长蛇,很快就消逝在群山的夹缝之中,根本不知道尽头在何处,而头顶的风声也在山林中变得凄厉,大概是因为搀杂了猿声与鸟鸣的缘故,就像是鬼魂在呻吟。
尤其是在入山的第二日,移民们又遇到了一场秋雨。道路寒气逼人,脚下的栈道又吱吱呀呀,似乎随时会轰然倒塌似的,这不禁叫移民们胆战心惊。到了晚上,大家在山林间烤火歇息,见山中黑影摇曳,听雨点敲击树叶,好似有什么在嘤嘤哭泣,不免更加难以入眠。
不过这里面不包括刘羡,他不是第一次进入陈仓道了。上一次来到陈仓道的时候,还是在六年前,当时他也曾惊叹于这里险绝的地势。不过在这六年里,他经过了一轮又一轮惨烈的政变与死亡,这些都使得他更深刻地感悟到,再险峻的地势也是可以征服的,可人心的骚动却是永不停止的。
自己虽然离开了洛阳,但仍然要长久地与人心搏斗。
人心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但越是杰出的领袖,就越需要明白,人心是具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念头,自己的欲望,这是无法根除的。
因此,一位好的君主,要学会聆听,聆听每一个人的心声。然后消灭仇恨的心声,安抚躁动的心声,鼓舞消极的心声,宽解郁结的心声。而且人心是易变的,一个人上一刻的想法,完全可能与下一步截然相反。因此,君主还需要永保警惕,持之以恒,永不懈怠。
而在得知仇池杨氏具体的条件后,刘羡就极为清楚,这是一件极为需要警惕的大事。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政治联姻,它不只会干扰自己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涉及到现在关西各方的政治平衡,更牵扯到己方未来几十年的发展。自己该作何应对呢?
通用的政治手段是拖延,拖延到自己有好的办法再处置。可这种拖延是要建立在绝对的权威之上的。而眼下是刘羡依赖杨氏父子最多的时刻,既然依赖对方,也就没有足够的筹码,更无法拖延了。
那就只能选择谈判,谈判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可什么样的结果能让仇池人接受呢?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呢?对此,自己又要牺牲哪些人的利益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这个雨夜里,刘羡直接来到了绿珠母子的营帐。
刘羡掀开帐幕的时候,绿珠正在篝火旁整理行李。两人相视间,绿珠先愣了一下,随即又释然笑了。
在过了十九年以后,绿珠的气质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当年在金谷园的时候,她风华绝代,但又透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冷硬,好似初春时梅花枝头的冰雪。但在现在,她的美貌依旧,可却不再张扬,而是带有一种温热黄酒的甘美余韵,初看时并不觉惊艳,但细看之后才发觉,她的一瞥一笑,一忧一喜,皆是如此动人心弦,令人沉醉。
刘羡知道原因,因为她已经做了十年的母亲了。
“奉药睡了么?”刘羡向绿珠身后望去,正见刘朗躺在床榻上,头蒙在寒衾里,不由低声问道。
“睡了有一两刻了。”绿珠也压低了声音,笑容中带着一点对孩子的由衷骄傲,对丈夫说道:“他今天骑了一日的马,已经骑得很熟练了。”
“是吗?”刘羡又看了眼刘朗,打量着寒衾里孩子尚未完全发育的体型,想象着他骑马的样子,笑道:“那真是了不起,我在他这个年纪,也才刚刚开始学骑马,当时真是战战兢兢。”
“都是世回教得好,这孩子也勤奋。”绿珠又向他道:“前些日子,世回不忙的时候,他天天找世回练剑习射,这几日,世回和你都忙,奉药就一边骑马,一边读书。你看,这都是奉药自己的批注呢!”
原来,绿珠是在为刘朗整理书籍。刘羡从中接过一卷,打开细看,原来是《史记·留侯世家》。正如绿珠所言,上面可以看见儿子的批注,因为年纪尚轻,还不懂得书法,这些字迹还有些歪歪扭扭的。
而仔细一看,刘羡又有些啼笑皆非。
刘朗到底还是孩子,在史书上写得不是什么读史心得,而是一种孩子式的戏谑褒贬。
他在张良博浪沙刺杀秦始皇失败处,看到司马迁写张良逃亡,更改姓名,就写:“改得何姓名?”;读到张良为圯上老人找履时,又见张良“欲殴之,为其老,彊忍”,就又写:“既不能殴,为何不骂?”;最离奇的是,在最后,司马迁写到张良貌美如女子,这孩子竟跟着写了一句:“比我母如何?”
放下再看其余刘朗看过的书卷,类似的孩子气批注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刘羡摇摇头,对绿珠失笑道:“这孩子,怎么不懂得爱惜纸张?你跟他说说,要写这种东西,那要自己先抄写一遍。不然,别人怎么看?”
“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替他抄书。”见丈夫没有夸奖儿子,绿珠似乎有些生气,她强调道:“奉药很用功。”
“是,是,我是说,奉药还小,不用这么着急。”刘羡连忙道
“我也不想着急,是奉药自己着急。”
绿珠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而凝视刘羡片刻,徐徐说道:“辟疾,自从你回来后,他总是很焦虑,常常问我说,他最近表现得好不好,配不配做你的儿子。”
“嗯……”
“他也经常问,你为什么不来多看看他?是不是他平日不够用功。”
“嗯,我只是太忙……”
“我就和奉药说,是他太小了,等他再大一些,能够上阵杀敌了,就能日夜见到你了。”
听到这些话,刘羡没有回答。因为一想到即将要谈及的话题,他就感到一种沉重的愧疚,正在自己胸口坠着。恐怕只要一出声,自己就会流下泪来。但他不能流泪,所以他暂不出声,故意把头撇向一边,看着为篝火余光所映照的角落,又听绿珠道:
“辟疾,这些年,你陪奉药的时间太少,要好好关照他。”
刘羡仍然无法回答,但他知道,这件事是躲不过去的,他必须正面提起这个问题,让绿珠母子有所准备。
故而无语良久后,刘羡终于整理好情绪,对着绿珠徐徐说道:“照容,奉药就是我的儿子,不用问配不配。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儿子,我都是看重他的。”
“可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刘羡的声音渐渐低沉道:“所以他不可能像寻常的孩子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有时候,还要为我牺牲。”
“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悲哀的乱世,可我们必须要克服这种悲哀。”
绿珠也没有说话,其实从刘羡进帐的一开始,绿珠就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来的。在远行的路上,刘羡放下手中的杂事,一定是有大事要说,而且是事关自己母子的大事。只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绿珠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刘羡道:“照容,你知道,除了奉药外,我没有别的儿子,如果没有意外,我打算让他继承我的文武之道。”
绿珠并不因此感到欣喜,因为她知道,下面一定有一个“但是”。
果然,刘羡道:“但是现在不行了,不是因为我不看重奉药,而是因为时势不允许。明天,为了能真正在关西立足,我要和杨难敌去一趟仇池,然后再娶一个姑娘回来。我大概会和她生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那他就是我的嫡子。”
这就是刘羡想出来的办法。让他废去曹尚柔,娶杨徽爱做正妻,这实在是难以做到,也有违信义。可若是和杨氏父子达成协议,立杨徽爱所出为嫡子,大概率便能解决这个问题。毕竟他们所看上的,其实并不是皇后之位,而是未来的太子。
如此一来,问题解决了,各方皆大欢喜。可唯一真正受到损害的,却是无权无势的绿珠母子。刘羡对此感到极为愧疚,但也知道,这是当下最妥善的解决方式了。
因此,等刘羡说完,他甚至不敢看绿珠的眼睛。这确实是一个残忍的决定,这十多年来,绿珠从未向自己争过什么,无论自己做什么安排,绿珠都甘之如饴,从不反驳。但刘羡知道,这个决定,绝对触碰到了绿珠的底线。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妻子的斥责。
但绿珠没有斥责,她沉默良久,眼眶也红了,最终却只是低声说道:“你多虑了,我从没做过这种奢望……”
真的没做过吗?刘羡当然不会追问,他听着营帐外的雨点,回头再漫步过去,悄悄地靠近床榻,揭开寒衾,默默地看着儿子沉睡的面孔。心中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孩子十岁了,但归根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身量还没长高,声音也并不硬朗。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向往?厌恶?还是纯粹的陌生?但不管孩子怎么看,毫无疑问,自己一定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平静地思考片刻后,刘羡很快下定了决心。他坐回到绿珠身边,对她道:“照容,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只要我能够做到,就一定会尽量弥补。”
这算是刘羡最后的表态,虽然不可能让刘朗再做自己的继承人,但除此之外,刘羡愿意竭尽全力。哪怕他一贯反感纨绔子弟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状态,但若是奉药的话,只要不伤天害理,刘羡觉得也可以容忍。
孰料绿珠低头擦拭眼泪后,随即回答道:“辟疾,我没有别的,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等这一次,你从仇池回来,就让奉药时刻跟着你。不论是征战还是歇息,你都要一直带着他,尽你作为父亲的责任。”
“……”刘羡再次陷入沉默,并没有立刻应允。因为他意识到,绿珠的要求极为敏感,处理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为一次新的政治风波。
绿珠自然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随即补充道:“我不是要你一定要培养奉药,他十岁了,也晓事了,不需要你太多照顾。但你至少要多陪陪他。毕竟自他三四岁记事起,和你相处就不足一年,这哪里像父子的样?!”
说到这里,绿珠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泪水,两串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肩膀也随之剧烈地抖动起来。刘羡见状,连忙将她揽入怀中,没多久,胸襟就被她的泪水浸透了。
绿珠低声抽泣,就像一个没有靠山的少女一般,半蜷缩着,对刘羡喃喃道:“你怎么能让我失望?我一直都以为,只要和你在一起,可以一起吃苦,但绝不会再流泪。”
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在此时此刻,刘羡回忆起过往种种,再硬的心都化了。他只能不断拍着妻子的背,轻轻吻着绿珠的耳垂,低声说:“莫要哭,莫要哭……是我的错。照容,我答应你,等我这次回来后,不论有什么意外,我都一定把奉药带在身边。”
或许雨水中总会掺杂有泪水,但就像雨水终会停止一样,泪水也终会干涸,决定既然已经做下了,那一切便唯有向前。
在太安三年的九月壬戌,雨水停歇,天气稍好。刘羡便将手中的事务暂时转交给李矩与刘琨,仅带着十余名随身侍卫,便与杨难敌一起脱离大众,离开陈仓道,朝仇池山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