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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庭汉裔》正文 第六十一章 桃源之地
    一转眼,天已经大亮,刘羡等人来到一块铺满了藤蔓的山壁前。

    为首出来应答的那人名叫吴虎,他四十多岁年纪,看了刘羡一眼后,在藤蔓下摸索着,从中抬出一块一人高的木栅,栅栏漆成黑褐色,上面涂满了枯草,用以掩人耳目,只有抬出来后才会发现,这里面原来还有一处高达丈许的山洞,洞内仅能容纳两人并行。

    而进去以后才发现,这洞穴别有洞天,走不过数十步,洞内突然扩大,可容纳十来人并行,后有一条溪流从石缝中穿过,流到另一个方向,人们打着火把沿溪而行,走了两里之后,众人看见前方一点光亮,由远及近,由小变大,而当人走到洞口之前时,一股芳菲花香扑面而来,令人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旧尘世,来到了净土世界。

    刘羡定睛看去,只见山洞之外,好一片开阔的桃林。洞口有一条土路从脚下延伸过去,数百株桃树满是花红,如淑女般伫立左右。它们的枝杈好似宫女飞舞的长袖,向着东南稍稍倾倒,粉红的花瓣盖住了紫色的新芽,清风一来,就微微颤动,纤细的花瓣纷纷洒落,就好似下了一场红雪,又好似做了一场梦。

    人们离开洞口,徐徐步入桃林,可以更清晰地看见周遭的风景。洞口边有茂林修竹,丘陵起伏,但坡度不大,水流从刘羡来时的岩穴流淌出来,轻轻地浇灌着周遭土地。没过几步,愈发香甜的味道浸染出来,这里面不只是桃花的香甜,还有泥壤的香甜。

    跨过一个小丘,一片片陇亩逐渐出现刘羡眼前。这些陇亩或高或低,或宽或窄,如同残局的棋子一般排列在谷地的丘陵间,各种阡陌交接其中,显得四通八达。刘羡可以望见的是,相当数量的农人躬耕其间,或在挥锄翻土,或在除草播种,气氛极为恬静。

    他们见道路上传来不小的动静,许多人都放下手中的事务,转头过来张望。刘羡抬首四顾,看到了这一张张面孔,这里面虽然也有一些年轻的面孔,但苍老的面孔更多,头发须眉皆已白尽,刘羡不免心中一惊,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这些老人脸上饱经风霜的褶子,仍然产生了一种震撼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言语。

    而陇亩上的人看见刘羡一行人,也不禁开始指指点点。大部份人都只是露出好奇之色,但刘羡分明感受到,有几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正在严肃地审视着。他顺着目光看过去,无疑都是一些老人,他们身穿麻衣,正在交头接耳,露出疑惑、似曾相识又不敢置信的神情。

    刘羡接着来到一处聚落,百余间房舍聚在一个小型坞堡前。柳枝飘摇,玉兰皎白,一些孩童聚在此处,见有生人聚过来,便围过来好奇地打量,吴虎说了他们两句,这群稚童又笑着散开了。然后他让大部分人停留在坞堡之外,只有刘羡、李盛、诸葛延三人被允许入内。

    三人被带到一坞堡内的一座空厢房内,而后吴虎道:“请您稍等片刻,我要去向将军报告此事。”

    在刚和刘羡见面的时候,吴虎还有些提防在,但在进入这片谷地之后,他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招呼着拿了一些橘子进来,然后就退出屋外,亲手把门阖上。屋内又暗了下来。

    刘羡闭上眼,他此时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沿路所见,更令他心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到呢?一群亡国离家之人,为了保守秘密,竟然在如此艰苦偏僻的地方,开创出了一片世外桃源。他们许多人都衣衫褴褛,放在外面就像是乞丐一样。可脊背却挺直如松,不动时就仿佛石雕一般沉稳。这种外在的困苦和内里的强韧都是刘羡从未见过的,他无法想象,这些人是抱着怎样的信念在坚持,又或者是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期望。

    想到这,刘羡竟然空前地产生了些许胆怯,尽管他对自己非常自信,可到这时候,也不禁有几分自我怀疑:自己能否担任起这些人的期待呢?又或者说,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补偿这些人呢?

    想着这些问题,刘羡感到有些焦虑。他环视周遭,屋内的一切都非常简朴,除了几张桌案外,就是一些草席、兽皮,墙上挂着一把牛角弓,弓身看上去有一些纹路,但都被尘埃覆盖了,牛筋做得弓弦上甚至挂有一些蛛网,显然很久没有用过了。

    刘羡用手拂过蛛网,正要继续审视,背后的门再度打开了。一位老者出现在门前,领着吴虎几人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视过三人,下一刻就锁定在刘羡身上,然后就像是愣住了,停顿了许久,脸上的笑容如秋日的菊花般层层绽放,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了。他往前几步,朝刘羡招手道:“你过来,我看一看你。”

    刘羡走上前去,同样也在打量对方。这位老者的个子不高,大概刚刚七尺,可能多一点,整个人极为消瘦,穿一件灰色麻布长袍,腰间和手腕处都用草绳束住,露出的双脚穿着一双草鞋。但他的精气神很好,纵使老迈写在了脸上,但立起身却毫不动摇,似乎骨头中生了根,深深扎在了脚下,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

    老人如同火炬般的目光打量良久,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悠悠道:“噢,您和当年的太子殿下真像,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请您把信物拿出来吧,您应该知道,这世上多的是阴谋算计,若是没有信物,我们谁也不会信。”

    刘羡闻言,自没有犹豫,他立刻让李盛取出用布包裹的剑匣,老者也同样取出一个长条包裹。两人同时将长剑取了出来,信手拔出剑锋,相互对应。此时日光斜照进来,剑背上的篆书清晰可见,一柄写着“安危定倾”,另一柄则写着“输诚明义”。除去剑柄的鸳鸯图案外,两剑的形制、长短、用料,皆一般无二。

    刘羡此时再打量老人的表情,只见他怔怔地看着两柄剑,又一次发呆了。他这一次看得比以往更久,就像是遭遇了陇右的寒风般,整张面孔都僵住了。不知不觉间,老人的嘴角与眼角开始细微的抖动,喉头也随之上下起伏。当他张开嘴,想要对刘羡说些什么,结果话还未出口,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即将失态。

    老人自是不愿意失态,他们坚持至今,尊严已经成了最重要的事物。于是他极力克制住胸中奔涌的情绪,转而对刘羡笑了一下,但这一笑,所有的情绪都无法抑制了。

    在哽咽出来前,他已仰头看天,用手指擦拭眼角的浊泪,然后不断地叹息,似乎这样就能叹去匆匆岁月,佯作无事发生。可刘羡却能分明地感受到,这其中包含着多少辛酸血泪,他也不禁为其所感染,下意识地接过了老人发抖的手,老人的手是饱含老茧的,可不知为何,握起来却很软,也很热,以致于刘羡自己心中都有些发热。

    等老人终于能够垂下头来,他再次笑了出来。而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是礼貌,而是一种和蔼的亲切,既像是遇到了阔别重逢的亲人,又像是重新点燃了斗志。

    他从刘羡手中抽出手,正正经经地跪拜下来,明明是如此年纪的老人,行动却像演练了千万遍一般顺畅,而后他叉手扬声道:“殿下,汉军老臣征西参军来忠,向您报道!”

    这一句掷地有声,如同千斤巨石砸下来,令刘羡听得发愣,这下不知所措的是他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回答,才能对得上这样朴实无华的一句话,他想了良久,还是想不出来,只能将老人扶起来道:“您辛苦了,您辛苦了。”

    来忠自是摇首,他将手中的雄股剑双手递交过来,交到刘羡手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只要有今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辛苦。”

    他继而道:“汉军有了主公,那一切都是值得的,纵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也是值得的。”

    “因为我知道,您能来到这里,就说明您是我们要等的人。”

    “我只怕您嫌弃我老了,虽然老朽今年已经七十八了,又默默无名,但绝没有老到不中用的地步。”

    听到这些话,刘羡百感交集。对于来忠这个名字,他听老师陈寿提起过,他是蜀汉执慎将军来敏之子,出身新野来氏。新野来氏的祖先来歙,乃是光武帝刘秀的发小与姻亲,曾经劝降汉中王刘嘉,率兵攻破隗嚣,最后在大胜成都军后,死在了公孙述的刺杀下,可谓为后汉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与李通、王常、邓晨并列为中兴四亲。

    此后新野来氏一直显赫于后汉朝堂,到汉灵帝时,来氏家主来艳官至司空。而到下一代来敏之时,汉末大乱,来敏作为当代名儒,逃入蜀中避难。刘备兼并刘璋之后,便想效仿光武中兴的先例,继续重用来敏,任命他为太子家令,也就是刘禅的老师。只是来敏口无遮拦,一张嘴实在讨嫌,连诸葛亮都容不下他,最后竟将其免官。之后以帝师的身份三起三落,最终以九十七岁的高龄老死在亡国的前两年。

    而来忠则是来敏的四子,他在蜀中与向宠之弟向充齐名,担任姜维麾下的参军,资历比李密和陈寿更老,也绝不是寂寂无名,只是也不知是是继承了来自来敏的好身体,亦或是单纯的阴差阳错,他居然活到了今日,而且还显得颇为健朗。

    刘羡自然是说:“不老,您还不老,我如今带兵已经占据了汉中,正要带着大家复国呢。”

    来忠闻言,自是挺直了身子,怒目圆睁,高喝道:“好啊!殿下可以用我做先锋,我要杀了司马氏那群小儿,为大将军他们报仇!”

    直到此时,他尚不知道,眼下的巴蜀,已经大半是略阳李氏的天下了。而不等刘羡多说,他立马就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说起当年亡国时的景象:

    “殿下,当年我和大将军沓中突围的时候,邓艾、诸葛绪六万大军围追堵截,一度要把我们追死在川疆口,是赵广将军领着八百人独自殿后,奋不顾死,我军才逃出生天……”

    七十八岁老人的嗓音是低沉的,但也是情感充沛的。关于亡国时的情景,除了母亲以外,哪怕是两位老师还有父亲,都从来没有向他讲述过。但这位老人却毫不避讳,因为这是他一直在铭记的东西,他不仅向刘羡描述赵广的死,还有傅佥的死,张遵的死,诸葛尚的死……

    这份名单密密麻麻,如数家珍,来忠说得很慢,但却一直没有断。似乎他压抑已久,又似乎是余下的人生里,他反反复复地想着那些日子,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流水般倾泻而出。刘羡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不只是因为老人容易怀旧,更是因为他想让自己记得这些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为汉室而牺牲,然后继承起这些人的遗愿。

    最后,来忠说到和姜维的最后一面,他尽力克制,仍难言激动,说道:“大将军计划失败以后,让我们三人离开成都,然后等待。殿下,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似乎是觉得言语有些无力,他拉着刘羡起身,指着门说:“殿下,请随我去扫灵吧。”

    刘羡当然无法拒绝,他当即随着来忠的牵引出门,结果接下来他看到的一幕,令他永生难忘。

    不知是什么时候,坞堡外已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而在刘羡踏出坞堡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起来,将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而他们也和来忠一样,都带有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在确认过来忠的态度后,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刘羡,等刘羡每前进一步,便有数人插手行礼,跪倒在地。

    刘羡一步步从中走过,眼前数过一个又一个白头,心中无限沉重。而等走完这条路,他终于知晓,当年亡国时为国家奋战过而且拒不投降的老人,此时尚有一千八百九十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