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92章 花解语·下
    其实,别人是怎么想的,朝兮本人并不十分在意。

    他觉得自己没疯。

    虽然精神病都不会觉得自己有精神病,酒鬼也不会觉得自己喝醉了酒,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没疯。

    解雨臣担心他,他亦是明白的。

    可他仔细想过,与其关注那些有的没的,倒不如一切从心,他图的,就是前面一百多年鲜少拥有的畅快。

    这份快意,千金难换。

    解雨臣看出他的坚持,也不再多言,转而说起吴邪和胖子正在研究计划的“新九门”。

    沙海一役后,九门各家损失惨重,尤其是几位当家死于非命,门内群龙无首,老伙计们各自为政,家门名存实亡。

    在此多事之秋,前番朝兮一手造成的“变故”,使得如今的九门越来越脱离既定的平衡。

    九门急需一场彻底的变革,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吴邪的所谓“新九门”,其中一些人尚且不能抗衡一方势力,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尤其是如黎簇、苏万、杨好这样的年轻人。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解雨臣这般,联结新旧九门的纽带。

    “霍家现在怎么样了?”朝兮问道,“霍秀秀和她那个堂哥霍道夫……斗得如何?”

    解雨臣弯眉一笑:“秀秀成长得很快,霍道夫前阵子被杨好坑了一把,已经不足为惧,被赶出了霍家核心层。不过霍家人丁兴旺,秀秀想要绝对掌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孩子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你不也是这么慢慢走出来的么?”

    “那都是小师父教得好。”

    “都是我教得好?小九,你可当心红二爷在黄泉冥府骂你不尊师长。”

    “二爷爷不会那么小气的。”解雨臣笑道,“他老人家还常说,人这一辈子,想要承认自己有私心是很难的事,所以有时候,不必顾虑太多,免得遗憾终身。”

    朝兮听了这话,倒也不曾多思,只是瞧着解雨臣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彩格外动人。

    打着“小住”的幌子,朝兮在解家住了下来,他在微信群里发了消息,让张起灵等人不必惦记自己,另外嘱咐。

    从前住在解家,都是当徒弟的照顾小师父,如今却换了过来。朝兮将解雨臣照料得还算不错,每日严格监督他的工作与生活,总算是把虚亏的身体养回来几分,不至于落下病根儿。

    解雨臣虽是受用,实则也不忍心让朝兮太过劳累——毕竟,朝兮自己也还在修养阶段,养心更甚于养身。

    夏尽秋来,天气转凉。北京的秋天过得飞快,刮过几场沙尘暴,再下几场冻雨,气温就已在零度左右徘徊。

    朝兮迟迟没有回转,吴邪三不五时就问他的安排,字里行间,尽是悠悠思念。

    他思量再三,今年准备在北京猫冬。

    这怪不得他,怪只怪雨村没有集体供暖,丝丝缕缕的冷意顺着骨头缝儿里钻进来,实在难挨。

    张起灵和吴邪是会想尽办法让他的屋子更暖和些,但胖子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

    开着地暖的首都,就是温暖如春啊。

    腊月的清晨,谢朝兮在被窝里赖着不想动弹。一旁的被子里有个鼓包,什么东西左右拱了拱,然后钻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发出细碎的、沉闷的嘤咛。

    “还早,再陪我睡一会儿。”

    朝兮张开手臂,把人重新圈回自己怀里,轻嗅他发间清冽的竹香。

    解雨臣乖乖被他搂着,只是小声的提出质疑:“九点钟我跟新月饭店的尹老板要谈事儿,开车过去……”

    “让她等着。”

    朝兮打断她的话,满不在乎:“她一个小辈,架子还挺大,让你去见她——她是不是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

    “有您在,尹老板哪儿敢啊,只是约在了外面,彼此都放心。”解雨臣哑然失笑,“她掌了尹家多年,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不会因为个人恩怨就影响自家生意。”

    “哼,算她识相,倒是比她姑奶奶洒脱。”

    “小师父,是真的要来不及啦,要不您再睡会儿,我先去洗漱。”

    解雨臣艰难地够着手机,一看时间是8:06,轻微地挣扎了一下,给朝兮看屏幕。

    谁知朝兮看也不看,就轻飘飘地笑了笑,衔着解雨臣圆润的耳垂舔了舔,含混道:“昨天你硬是缠着我,要给我暖床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已是日上三竿了,再提及昨夜的情爱缠绵,解雨臣再是老练熟稔,也终归挂不住面子,侧颊霎时红的透亮。

    “我哪这么说了……”

    “小九没说,是你小师父我心领神会,行不行?”

    “小师父!”

    “嘶,别乱动。”

    大清早的男人是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撩拨的,原来是戏词里唱得好,软玉温香在怀,当真不可言说。

    世有花解语,不若解风情。

    “您别……呼……我还要,嗯,出去……”

    “乖小九,等会儿让你慢慢‘出’、慢慢‘去’……嗯,今天拆那盒水蜜桃味儿的吧,换个口味试试。”

    暖意融融的地暖房里,凭白担了“师徒”名分的两个人到底还是做尽了荒唐事,一床乱糟糟的被子和皱皱巴巴的床单,是对战局激烈最好的诠释。

    *

    解雨臣拨通了尹南风的电话,将会面推迟半小时,然后赶在8点59分收拾妥当,把原定的西装换了高领风衣,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后腰,带着几分嗔怪斜了朝兮一眼,走出卧室。

    朝兮小小的检讨了一下,心中觉得若自己是皇帝,那一定是个能名垂青史的荒淫君主,跟唐玄宗齐名,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毕竟,他是真得有一朵解语花,千金不换。

    ……太堕落了。

    床上的残局需得家政阿姨来收拾,已经躺不下去了,他换到沙发上,又围着毯子赖了一会儿,才算迟迟起床。

    腊月十七了。

    吃完早饭,他站在廊下看暖洋洋的大太阳。今天是个好天气,适合出去遛弯儿。

    这么想着,他就往前院走,思量着要不去黑瞎子的新铺子溜达溜达,迎头就看见几个伙计拿着蜡烛、纸钱等物,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老路,你们干什么去?”朝兮叫住领头的门房老路问道。

    老路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道:“啊,是谢老板啊。今天是九爷的冥诞,当家的说让我们先把东西预备上,等他回来再说。”

    解九的冥诞?

    “那这是……”朝兮指了指他手里那一摞类似书本的东西。

    “哦,是九爷生前喜欢的几卷佛经,每年当家的都会抄一份,在九爷灵位前烧了,以尽追思。”

    “这样啊。”

    解雨臣的确说过解九晚年喜欢读佛经来着。

    朝兮叹了叹气,想起故人辞世几十载,他既在解家,又同解雨臣有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或许也该祭拜一二。

    遂转头回了书房,铺纸磨墨,从架上随手选了一本《佛说四十二章经》,用古朴方正的汉隶仔细临写。

    直写到晌午时分,他选出最好的一份,带着去了解家祠堂。

    这间祠堂并不是家族祠堂,所以规模不大,供奉的也仅是直近先人的灵位。

    他去时,里面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香炉里燃好了上乘的檀香,兽口徐徐地吐出袅袅烟雾。

    老路迎上来问:“谢老板,您这是……”

    “你们都出去吧。”朝兮看着灵位上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解九的真名,“我来,祭一祭故人。”

    老路有点儿犯难,一则当家的还没回来,祭祀尚未开始,二则,他们几个颇受倚重的伙计都知道这位谢老板跟当家的关系……很不一般,让他来祭奠老当家,似乎有点别扭。

    “要不,谢老板您先等等,等当家的回来再……”

    朝兮斜了他一眼,轻巧道:“我说话比你们当家的管用,你照做就行,别废话。”

    他说的不算客气,也懒得跟外人掰扯这些事。老路斟酌再三,还是没再说什么,顺从地领人离开。

    片刻以后,幽静的祠堂里,就缓缓响起了朝兮的笑声:“解九爷,你瞧瞧,你家伙计这是怕你泉下有灵,知道我跟小九的荒唐事儿,会不高兴呢。”

    他叹息着放下抄好的佛经,去拈了三炷香,插在香鼎中,回头扯了个蒲团,在燃好炭火的火盆边坐了下来。

    他扯下第一章放进盆中,自言自语:“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我又没偷你的宝贝,就摘了一朵花,还是他自己跳到我手里的,你不能这么小心眼儿。”

    “对了,你娶了那么多姨太太,生了一堆儿孙,心大得都能跑马,你肯定不会在意的。”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卷起盆中的纸灰,险些迷了朝兮的眼。

    朝兮又气又笑,就说:“你在意也没用,人死灯灭,这世上哪有黄泉。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了,连这些佛经也看不到。”

    又是一股阴风吹来,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世上真有鬼了。

    转头一看,原来是东边的一扇窗户没关好。他无奈地笑笑,起身去关了回来,四散的佛经飘摇落地,恰好有一张掉在他的足下。

    他倾身拾起,见那是第二十五章。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一时沉默,继而失笑。

    佛说贪恋情爱的人,就像手里拿着火把,逆风而行,一定会有火把烧手的危险。

    他明明没拿火把,伤口却在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解九亦然,也或许解九就是那个被烧伤了手的人。

    他坐回原位,把那一章佛经投入火中,看着火舌将它吞噬殆尽。

    “就算真有黄泉吧。也好,你爱打麻将,就继续跟狗五爷、跟齐老板打麻将,哦,还有红二爷,他家的麻将都是好东西,打输了偷两张牌,也能回本儿。”

    “我估计还得一百多年才能下去跟你们打,那会儿,你们都等不及要投胎了吧。”

    “没关系,你们四个要是打腻歪了,就带上我家小陈皮。他人缘不好,一个人在下边孤零零的,你们就别计较从前的事了,多带他玩一玩儿。”

    “……前两天听小九,你在长沙的那座解语楼要被拆了。拆就拆了吧,就当给你烧下去了,以后你们在解语楼里打麻将,让你的姨太太们给弹琴唱曲儿,想想就不错。”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儿话,佛经也都烧完了,虽然朝兮从不相信有黄泉,但他还是愿意有这么一个美好的寄望。

    逝去的人,大抵也希望被这样惦记。

    “小师父。”

    亲切的一声呼唤,朝兮微微一震,转身望向门口,祠堂里太过昏暗,有人影立在门槛外,逆着光看不清面目,不过朝兮想,他定然是微笑着的,似夏夜里未眠的海棠花。

    朝兮也忍不住微笑。

    碧落黄泉,年来年去。

    名花解语,旧梦还记。

    足以慰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