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与喧嚣从承香殿方向传来时,李泰就被惊醒了。
他披衣起身,快步走到窗前,看着那片映红夜空的火光,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与马蹄雷鸣,心中先是惊疑不定,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幸灾乐祸猛地窜上心头。
“乱了!果然乱了!”
他压低声音,兴奋地对闻讯赶来的心腹侍卫道:
“定是李承乾那疯子狗急跳墙了!快,派人去探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苏勖便急匆匆地跑来禀报:“殿下!是太子!太子放火烧了承香殿,引开了守卫,从西门突围了!”
“席君买带着两千骑兵突然出现,接应太子,杀散了千牛卫的追兵,往东南方向去了!”
“席君买?!”
李泰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转为愕然,随即是更深的惊骇和一丝后怕: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长安吗?!他哪来的兵?!”
苏勖摇头道:“不清楚……但看旗帜和妆束,是秋操大营的精骑没错……”
李泰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椅中,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李承乾……竟然真的反了!
而且不是孤身逃窜,是早有准备,有精兵接应!
席君买的出现,意味着李承乾在军中经营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
“殿下,我们现在……”苏勖小心翼翼地问。
李泰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狠色:“快!立刻让我们的人全部戒备,守住凝云阁!”
“另外,马上派人去长安探听父皇的反应和态度!”
他心中飞快盘算:
【李承乾这一反,局势彻底乱了。父皇会如何震怒?会如何应对?自己该如何从中获利?】
【是趁机彻底将李承乾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还是……也要提防父皇盛怒之下迁怒,或者李承乾的兵马杀个回马枪?】
巨大的变故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更深的恐惧和不确定。
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边缘。
两日后,长安,承德殿。
李世民在睡梦中被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惊醒。
他霍然坐起,眼神在瞬间恢复清明,带着帝王的锐利:“何事惊慌?”
无舌几乎是扑倒在龙榻前,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形:
“陛下!太子……太子殿下他……火烧承香殿,引开守卫,突围出宫了!”
“席君买率两千骑兵突然出现在九成宫外,接应太子,击溃了张士贵将军的追兵,往……往江陵方向去了!”
死寂。
承德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远处尚未平息的隐隐喧哗。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从初醒的锐利,到听清消息后的愕然,再到无法置信,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一切光线都吞噬的阴沉。
他没有立刻暴怒,没有摔砸东西,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龙榻上,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席君买……秋操大营的兵……他是如何调动的?兵部的调令呢?十六卫的眼线呢?都瞎了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锥一样砸在无舌和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心上。
“老奴……老奴不知……消息刚刚传来……”
无舌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废物……一群废物!”
李世民终于低吼出声,那声音里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背叛的痛楚,让整个殿宇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他猛地掀开锦被,赤脚走下龙榻,走到窗前,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个决绝离去的儿子的背影。
“江陵……好……好一个江陵!”
李世民喃喃自语,手指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发白:“朕的好儿子……朕的好太子!你果然……走了这条路!”
他想起李承乾在地牢中弹奏的《十面埋伏》,想起他那句冰冷的‘体会父皇当年感觉’,想起他平静地说出‘节制天下兵马’……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气话,不是威胁,而是早有预谋的宣言。
一股混合着震怒、挫败、心痛以及帝王权威被狠狠践踏的暴戾情绪,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来人!”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恢复了帝王的冷酷与决断:“传朕旨意!”
“第一,立刻飞马传令沿途州县,紧闭城门,全力拦截太子李承乾及叛军席君买部!敢有纵放者,诛九族!”
“第二,以八百里加急,传诏天下,太子李承乾,狂悖谋逆,焚宫潜逃,勾结边将,其罪当诛!削其太子之位,废为庶人!天下共讨之!”
“第三,命李靖为行军大总管,李绩、李孝恭为副,调集关中、河东、山南道兵马,即日准备,南下平叛!”
“第四,查封长安太子府,所有太子府属官,一体下狱待审!与席君买有牵连之将校,全部缉拿!”
“第五……”
他顿了顿,眼神更加冰冷:“将魏王李泰……给朕召回长安。”
他要弄清楚,李泰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与此同时,魏征所在的禁室,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正奉旨劝解魏征。
却听长孙无忌有些不耐烦地道:
“魏征!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陛下这样做,有他的考量!”
“是啊!魏相,陛下也是迫不得已.”房玄龄随声附和道。
魏征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来,说李世民传召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太极殿议事。
两人心里一咯噔,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他们听到李世民那几道杀气腾腾的旨意时,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击。
“废太子……讨逆……平叛……”
魏征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陛下!陛下啊——!”
紧接着,他猛地扑到紧闭的铁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那声音穿透门扉,在寂静的廊道中回荡:
“昏君!昏君啊——!”
“是你!是你逼反了太子!是你自毁长城——!”
“太子何等功劳?何等才略?他若有反心,何必等到今日?!何必在倭国、在辽东为大唐流血拼命?!”
“是你猜忌!是你纵容小人构陷!是你将他囚于九成宫,断其羽翼,寒其心志!”
“如今他走投无路,愤而离宫,你便要扣上谋逆的帽子,赶尽杀绝吗?!”
“李世民!你忘了玄武门的教训了吗?!你忘了骨肉相残的痛了吗?!”
“如此对待功臣,对待亲子,你让天下将士如何看?让后世史书如何写?!”
“大唐的江山,就要毁在你的刚愎自用、你的帝王心术手里了——!”
魏征的怒骂,一声声,一句句,如同泣血的杜鹃,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失望和痛心。
看守的侍卫听得面如土色,无人敢应声,更无人敢阻拦这位以刚直闻名天下的老臣这豁出性命的控诉。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不由长叹一声,低声道: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