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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云锦阁也不过如此
    话落,沈砚南垂眸搅动碗中残汤,金箔似的光碎在睫毛上,忽明忽暗。

    苏妩纤往炭盆里添了块雪松香,青烟裹着暖香漫过来,却化不开席间凝滞的空气。

    “书院搬书能磨出剑茧?”

    郑吣意忽然轻笑,指尖叩了叩桌沿,

    “我府里护院的,常年习武。”

    “虎口的茧子倒与沈公子一般模样。”

    她话音未落,

    苏妩纤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面上却仍堆着笑:

    “郡主这话可要折煞他”

    “折煞的该是我。”沈砚南忽然抬眼。

    瞳孔里的墨色深得要将人拽进去。

    “当年在书院抄经。”

    “为赶工期昼夜不停。”

    “握笔的姿势倒真像握剑。”

    “郡主若嫌在下手生粗笨。”

    “改日我让下人磨去这茧子。”

    郑吣意垂眸盯着他说这话时,指腹轻轻摩挲着碗沿,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其心口猛地一跳—谢淮钦每次说谎时,总会重复这个动作。

    可眼前人这张陌生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沉稳内敛的郡马爷判若两人。

    沈砚南望着她眼底暗芒微闪。正欲开口,却听她忽然轻笑:“不过沈公子这身形,倒真像我一位故人。”

    “哦?”

    沈砚南忽地坐直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在下自小受书院夫子管教,最讲究‘正襟危坐’,郡主口中的……倒是有趣。”

    话音未落,苏妩纤忽然从旁挤过来,袖中飘出一缕极淡的沉水香,与郑吣意腕间的香撞个满怀。

    她亲昵地替沈砚南整理衣襟,指尖划过脖颈时,郑吣意猛地攥紧帕子。

    “夫君总说读书要端方。”

    苏妩纤笑得眉眼弯弯。

    “哪像丞相大人……”

    话音未落,她忽然掩唇。

    “瞧我这记性,大人故去多月。”

    “民妇该死,倒惹郡主伤心了。”

    郑吣意望着苏妩纤肩头骤起的战栗,

    指尖攥紧帕子的力道松了松。

    “你也是无心,不打紧,”

    她望着炭盆里将熄的火星。

    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我与那人……早已断了缘分。”

    话音未落,苏妩纤忽然掩口轻咳,指尖无意识地扯了扯衣襟,沈砚南见状立刻轻叩桌面唤来丫鬟,声线清润如浸了月光:

    “取两件披风来,莫让主子染了风寒。”

    丫鬟退下时,铜环叩门声惊得烛火晃了晃,郑吣意盯着沈砚南指节叩在梨木桌上的纹路,忽然想起谢淮钦议事时总爱敲桌沿,三长两短的节奏像极了战鼓。

    可眼前人叩桌时指尖虚悬,

    分明是文人养就的矜贵气。

    “让郡主见笑了。”

    苏妩纤拢了拢单薄的衣袖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上暗纹。

    郑吣意正要开口示意不打紧,却见丫鬟已抱着披风进来,蜀锦缎面在烛下泛着柔光,一件绣着松竹,一件织着梅雪。

    沈砚南起身取过松竹纹披风,动作利落地抖开,郑吣意望着人将披风披在妻子肩头,叮嘱着。

    “领口要系紧。”

    苏妩纤仰头时眼尾含着蜜似的笑意。

    “知道啦。”

    “你总把我当孩童般照料。”

    沈砚南闻言轻笑,低头替她拂去肩头碎发,这个动作自然得像春日拂柳。

    郑吣意垂眸避开那对相依的身影,瓷勺碰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响,她忽然端起碗,仰头将残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划过喉咙,烫得舌尖发颤,却浇不灭心口那团冷得发疼的火。

    “郡主可别冻着。”苏妩纤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郑吣意抬头时,正见她抖开第二件披风,梅雪纹锦缎在烛下泛着温润的光。

    披风落在肩头的刹那,她闻到一缕极淡的沉水香,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多谢。”

    郑吣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闷。

    像被人攥住了喉咙。

    苏妩纤替其整理领口时,指尖始终悬在半寸之外,这个刻意的距离让郑吣意想起宫宴上那些生疏的命妇。

    “夫君总说,待客要细致。”

    苏妩纤退后半步,腕间金镯轻响。

    沈砚南忽然轻咳两声,指节抵在唇边。

    郑吣意望着那微弯的脊背。

    忽然觉得这弧度像座桥。

    隔开了她与记忆中那个挺直如枪的身影。

    “夜太深了,”

    他抬头时,烛火在瞳孔里碎成细金,

    “郡主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郑吣意便起身,

    披风流苏扫过沈砚南鞋面。

    “时候确实不早了,”

    “沈公子与苏姑娘早些歇息。”

    “恭送郡主。”

    苏妩纤福了福身,腕间金镯轻响。

    雪越下越大,郑吣意裹紧披风,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她忽然笑自己荒唐,明明知道眼前人是沈砚南,是苏妩纤的夫君。

    却总在其身上找谢淮钦的影子。或许真如嫣儿所言,是她念旧成痴,才会把每个身形相似的人都当成故人。

    “郡主?”嫣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郑吣意抬头,见马车已停在门前。

    便由着下人搀扶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轱辘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声,郑吣意隔着车窗回望,沈砚南的身影正立在檐下,替苏妩纤拢紧披风。

    喉间泛起涩意,对着黑暗低语。

    帕子被攥得发皱:

    “有些东西,终究是忘不掉的。”

    “这世上已再无谢郎。”

    次日酉时,红泥小炉煨着碳火,窗棂结着冰花,郑吣意蜷在狐裘里翻动《齐名要术》,指尖抚过“蜀锦”篇页角批注,案头鎏金暖炉烘着银丝碳,将她鼻尖冻得微红。

    侍女嫣儿捧着缠枝莲纹漆盘进来,盘中雪片似的糖蒸酥酪正冒着热气,配着两碟玫瑰糖霜裹的冻栗子。

    “郡主瞧了半日书,先暖暖手。”

    嫣儿榻前,用帕子裹住暖炉往她膝头送了送,“今日厨房新制的牛乳冻,掺了知州大人送来的梅花蜜。”

    郑吣意头也不抬,指尖却轻轻点了点书页:“你看这云锦‘织金妆花’技法,需用金线通经断纬......昨儿那批贡品的‘雪浪纹’,纬线怕是松了三分。”

    嫣儿垂眸替她添了盏姜茶,声音柔得像炉上沸雪:“郡主总这样劳神,仔细冻着肩膀。”

    “奴婢去抱个汤婆子来?”

    书页翻动声忽然顿住,郑吣意抬眼时,正见嫣儿耳坠上的东珠随动作轻晃,像落在雪地里的月光。

    她忽然放下书,握住对方冻得泛白的指尖:“你手这样凉,怎的总先顾着我?”

    嫣儿耳根一热,低头将冻栗子推近些:

    “郡主若嫌奴婢絮叨。”

    “明日便不劝您用点心了。”

    炭火星子“噼啪”炸开,暖炉熏得满室甜香,郑吣意笑着捏了颗糖霜栗子塞给她:“若真不劝,我倒要疑心你被云锦阁买通了”

    “快说,这栗子可是掺了让我偷懒的药?”

    嫣儿含着栗子轻笑,眼尾弯成月牙:“若有这药,早该给郡主灌上三斤,省得您对着织锦比对着自个身子还认真。”

    话音刚落,忽听驿馆木门“笃笃”轻响,惊得窗台上的寒雀扑棱棱飞走。

    她抬眸与嫣儿对视,后者已拂袖掩了桌上云锦图,莲步轻移至门前,指尖按在鎏金门环上时又退后半步,垂首朗声道:“敢问哪位?”

    “下官赵灵悦,求见郡主。”

    门外声音裹挟着风雪而来,清冽如冰下寒泉,嫣儿回首望向主子,见郑吣意微微颔首,才卸了门闩。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风雪卷着碎玉般的雪粒子扑入,映得来客月白织金襦裙上的鹤纹栩栩如生。

    赵灵悦怀中紧抱朱漆匣子,睫毛上凝着细雪,向郑吣意福了福身:“下官斗胆冒昧前来,叨扰郡主,实在是因公务相关云锦阁贡品......”

    “云锦阁昨夜走水。”

    “烧了十七箱雪蚕丝线。\"

    郑吣意眉间微蹙:可曾查明缘由?\"

    \"具体情形尚未细查。\"

    赵灵月垂手而立。

    \"卑职担心延误郡主行程。”

    “便即刻赶来禀报。\"

    郑吣意将银箸往炭盆里一插,火星溅起又熄灭:\"去传云锦阁的沈公子和苏姑娘来驿馆,本郡主要亲自问清楚缘故。\"

    她抬眸时目光清冽。

    指尖划过案上未拆封的贡品清单。

    \"这火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尾音轻扬,如冰棱擦过玉盏,清冽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

    赵灵悦闻言立即敛衽行礼,她脊背绷直如出鞘之剑,退至门边时,忽又顿住转身:\"郡主放心,卑职定当办妥。\"

    说罢掀帘踏入风雪,

    斗篷边缘的白狐毛拂过门框,

    留下几星残雪。

    云锦阁门前,赵灵悦按剑伫立,靴底将阶前积雪碾得簌簌作响。

    小厮回报时,她望见沈砚南扶着苏妩纤穿过游廊——前者掌心虚托着后者肘间,步幅刻意放缓,后者咬唇忍痛的模样,恰如绣绷上绷得太紧的丝线。

    \"有劳赵大人久候。\"沈砚南开口时,目光扫过赵灵悦腰间晃动的腰牌。

    苏妩纤福身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淡青血管,如冰绡下隐现的墨线。

    赵灵悦注意到她脚踝处的素绢已渗出血痕,却仍保持着端方仪态,心中不禁微叹。

    \"苏娘子当心脚下。\"她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对方小臂的薄茧,那是数十年握针的印记。

    苏妩纤迈上马车时,鞋底在结霜的车板上打滑,整个人向左侧倾倒,沈砚南长臂骤伸,将人捞入怀中,发间玉冠擦过眉梢。

    惊得她睫毛剧烈颤动:

    \"疼么?\"声音低得只有二人可闻。

    赵灵悦转身望向远处皑皑雪山,给这对夫妻留了片刻空隙,待沈燕南扶着苏妩纤坐定,她才开口:\"沈公子且随我前往。”

    “苏娘子......\"

    目光落在那只肿起的脚踝上,

    \"请安心养伤。”

    “郡主体恤匠人,必不催迫。\"

    说罢轻挥衣袖,马车轱辘碾过雪地。

    留下两道蜿蜒的辙痕。

    沈砚南坐在车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仍不忘替苏妩纤拢紧披风。

    赵灵悦掀起车帘时,瞥见他耳后新添的细纹,像极了云锦阁绣样里被反复修改的针脚。

    雪光映得人眼底一片冷白,唯有望向妻子时,才泛起一丝暖意,如炭盆里将熄的余烬。

    申时初刻,驿馆檐角铜铃随北风轻响。

    郡主斜倚紫檀美人榻,膝上盖着蜀锦团花毯,指尖拨弄着书卷,听着廊下赵灵悦通传的声音:\"郡主,云锦阁沈公子已带到。\"

    \"进来吧。\"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开启。

    挟进半缕风雪,沈砚南着月白织锦长袍。

    外罩灰鼠毛披风,长身玉立如修竹,

    进门时俯身避过门框,发间墨玉簪子轻晃,映得肤色比雪更白三分。

    撩袍跪地,声音清润如鸣玉:

    \"草民见过郡主。\"

    郑吣意抬眸,见其袖口绣着极细的蚕纹暗花,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

    那是块刻着\"云锦\"二字的羊脂玉,边缘包浆温润,显是常年佩戴之物。

    \"沈公子不必多礼。\"她示意嫣儿赐座。

    目光扫过他膝头未化的雪渍。

    \"昨夜雪大,可曾惊了阁中织机?\"

    \"托郡主福,织机皆覆了棉罩。\"

    \"只是西绣房走水一事......”

    “草民特来请罪。\"

    郡主指尖叩了叩小几上的茶盏:

    \"本郡主听赵大人说,是绣娘掌灯不慎?\"

    \"正是。\"沈砚南垂眸,

    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

    \"新招的绣娘阿巧,为给襁褓中的双生子赚些布帛钱,昨夜留至子时末刻。”

    “她眼拙看不清丝线,便将烛台挪近绷架,不想打盹时碰翻了三足银台。\"

    说到此处,从袖中取出半片烧焦的绸布:\"这是从火场抢出的'瑞雪丰年'纹样,烛火先烧了绢面,再引燃了旁边的雪蚕丝线。\"

    郡主接过绸布对着烛火,经纬间焦痕虽乱,却能看出银线绣的雪纹尚未完工。

    \"储线架旁的铜缸呢?\"

    \"本郡主记得。”

    “云锦阁每间绣房都备着灭火的水。\"

    沈砚南手指攥紧了腰间玉佩,指节泛白:\"入冬后天气苦寒,草民怕缸水结冰胀裂,便命人舀去一半,改放暖炉......不想竟成了疏漏。\"

    屋内炭盆\"噼啪\"炸开火星,郡主盯着眼前人耳后淡青的血管,那纹路随话音轻颤,像极了绷得太紧的绣线。

    \"阿巧人呢?\"

    “可曾受伤?\"

    \"已被救至偏房休养。\"

    沈砚南低头轻语

    \"她醒后一直哭着要赔罪。”

    ”草民已着人送去伤药和月钱。\"

    郑吣意忽而轻笑:\"沈公子可知,三水县今年的桑田虫害奏折,圣上上月才批过?\"

    她指尖点在书页\"虫蛀绝收\"四字上。

    \"可阿巧却是三月前从三水县招的。”

    “这倒奇了。\"

    沈砚南抬眼望向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郡主明鉴,三水县桑田虽毁,但仍有老妇稚子靠织绣为生。”

    “草民...只是不忍见他们冻毙于途。\"

    嫣儿在一旁打量着此人,忽觉这目光与神情像极了郡马爷,正思索着,就听见她郑吣意声线微软:\"罢了,天灾人祸,本郡主不苛责,但贡品误期......\"

    沈砚南忙接话道:\"郡主若要罚,便罚在我身上...是我疏忽了冬月防火...\"

    郑吣意指尖捏着沈燕南昨夜所赠的织锦小样,忽而冷笑一声,将锦缎甩在案上:

    \"沈公子果然好手段——本郡主昨日才夸这绣品可呈御前,今日便传来走水的消息。\"

    \"莫不是瞧着本郡主初到扬州。”

    “便想耍些巧计蒙混过关?\"

    沈砚南闻声伏地:\"郡主明鉴!

    “草民绝无此心,云锦阁上上下下也均无半分对郡主不敬之意。”

    郑吣意目光扫过眼前人发顶。

    \"沈公子选绣娘的眼光,倒与本郡主选皇商的标准大相径庭。\"

    沈砚南头贴在地面上诚恳道:

    \"郡主教训得是。”

    “草民愿以云锦阁声誉作保。”

    “三月内必......\"

    \"三月?\"郑吣意打断他。

    \"御马监的加急文书上写得明白,需在元宵节前见到贡品,沈公子是想让本郡主拿'三月'二字去堵陛下的口?\"

    沈砚南继续叩首至地:

    \"草民知罪,请郡主责罚。\"

    郑吣意盯着他墨玉簪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忽而冷笑:\"责罚?本宫要的是能担事的皇商,不是只会磕头的绣工。\"

    \"从今日起,扬州所有织锦商号均可参与贡缎遴选,三日后天宁寺设擂,若云锦阁能技压群雄——\"

    \"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

    沈砚南抬头望向郑吣意道:

    \"草民领命。\"

    \"只是纹样需三月方能大成。”

    “擂台之期......\"

    \"就三日。\"

    \"本郡主要的是临阵不乱的真本事。”

    “不是巧言令色的生意人。\"

    郑吣意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忽觉这白茫茫的天地,倒像是块待织的素绢。

    \"若连三日之限都破不得。”

    “云锦阁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