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知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程肃的为人,他自当是了解的。若他真的不在意手下将士的性命,又怎会折返回来,带着死去将士们的尸首离开。
    又怎么会在战场上为自己挡下致命的箭伤,而自己命悬一线,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更不会将容易引爆的信烟,放在自己身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洪明旭咬牙道。
    “没什么,只是有一点觉得很奇怪?”
    “何处奇怪?”
    “自登岛这几天我对将军的了解,每逢遇到未知、不可控的风险时,将军都会亲自带人开路。可…在井下要探寻那道裂缝,在不清楚洞道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时,将军居然接受你的建议,从下井的人之间派人去探查。”
    经由林乐知的话,洪明旭阴沉的眸子露出了沉思之色,回忆起程肃在井下时的每一个动作。
    那天在姜怜安他们几人进入洞道裂缝后,将军便让剩下的人原地休息。
    此后。
    将军便倚靠在一侧地下水旁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休整。
    程肃是将军,自然无人敢前去打扰将军休息,唯一离将军比较近的便只有自己,而自己也知道将军近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
    所以,只是静坐在不远处,未曾打扰。
    直到姜怜安和肖煦从裂缝处返回,带回了人偶洞的消息,所有人才离开了那里,前往人偶洞。
    “将军如此担忧自己带来之人的安危,在觉得有危险时,更不会逼迫百姓随他一起冒险,给他们铺好退路,却在我们四人进入洞穴,仅有贺宇一位亲兵陪同前行的情况下,还能安坐在河道旁小憩。”
    林乐知看向程肃道:“我想将军不是不想亲自带兵前往,而是不能,他必须得留在那里,因为崔岩就躲在不远处的拐角后面,只有他在那里,留在原地的人才不敢过去打扰。”
    “你有何证据?”
    “证据就是我刚才说的,水坑浮萍。”
    再次听到这几个字眼,洪明旭的眸子蓦地收紧。
    那日。
    所有人从人偶洞折返,准备回到院落时。
    林乐知走在了最后,因为有贺宇递来的火把,在光线充足且水面会反光的情况下,林乐知发现了在程肃休憩过的位置,有几处积水,积水中漂有青苔。
    可那片区域,没有人去过才对。
    要是有人去过,绝不会只有零星的浮萍。毕竟,下井时,所有人的足底都挂满了井道中的青苔。
    瞬间。
    一个不安的想法瞬间在林乐知的脑海中浮现。
    会不会……
    有人藏在后面?
    为求稳妥,林乐知壮着胆子用火把照了过去,去探那可能会藏有人的拐角。
    结果。
    只是虚惊一场,拐角后不仅没有藏人,且也到了地下河水的尽头,无路可走。
    当时,他对程肃并未起疑。
    心想他所担心的,或许程肃也想到了,并探过了,所以他才坐在那里小憩,水坑中的青苔,便是程肃不小心踩到了水坑留下的。
    但他当时忽略了一个问题,同时也没有怀疑程肃。
    那里位于地下河水的出水口,河水湍急,河水随时会涌到地面上,时不时冲刷着地面,留下不少水坑。
    河水会帮人清理痕迹。
    即便有人真的在那后面站过,也不会发现任何痕迹。
    而且,那边那么多水坑又靠近湍急的河流,程肃为何不选一个安全且不会弄湿自己的地方休息。
    另者说,就算只有程肃探过,也绝不会只有零星的浮萍。
    可如果踩过水坑的人不是程肃,而是曾掉入水中的崔岩,便会更为合理。
    崔岩掉入水中,湍急的水流必然带去了他鞋底的青苔,而青苔只会生长在有阳光打下的地方,在完全没有光线的地方是不会生长的。
    在程肃命他藏起来后,他便沿路返回。
    在还没有人很多人下入井下洞道前,地上的青苔还没有被众人踩过那么多。
    随着他的一步步前行,加之踩过地面上积起的水坑,鞋底的青苔肯定会相应减少。再加上地下水流时不时冲刷会带走一部分青苔,自然就只剩下了星点青苔。
    听完林乐知的推断,洪明旭的眸子瞪得更大了,他看向程肃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还有些呆滞。
    怪不得。
    将军在听林乐知说到‘断梗浮萍’时,便不再反对他留下来。
    原来如此。
    林乐知继续说道:“这也就是将军为何要守在村口的两名将士,待夜幕降临后再返回院子,而不是一早便守在院落之中。”
    “为何?”
    “在我们从裂缝中回来后,将军命所有人前往人偶洞,躲在拐角后的崔岩便可顺利离开,不过……”
    不过。
    院落里仍有留守的将士和百姓,其他的井道口也都没了绳索,他自然暂且无法离开那里,但此前被人检查过的去水口便成了最好的去处。
    有程肃在,即便有人想再去检查一遍,也可及时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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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只需等院落没人之后,便可从井口中出来,院落里本来就踩满了水渍和青苔,所以之后出来的他,也可混入之前留下的青苔足迹,不会被人发现。
    但他仍然不能从村子离开,因为有将士把守在村口。
    这个时候,程肃的安排就至关重要。
    既能显得程肃本人与此案无关,并且还想探明此案的决心,还能让崔岩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安全离开。
    崔岩从井中出来后,便小心翼翼的转移到了一处院落的门口,只待守在村口处的两名将士返回院落,然后自己再悄无声息的从村口离开。
    沿着林中的弃物返回湖边,扮作水鬼,吓跑留在湖边的百姓,并留下当中最大的一艘船只。
    这也就是为何。
    程肃明知此船被火烧到,还要继续征用的原因。
    但若不是程肃此举,不是要保这艘最大的船只,船板上的鱼胶便不会被他发现,也便破不了此案。
    “将军和崔岩的这个计划确实堪称完美,但他或许太过紧张,亦或是怕挪动门板被守在院落的两位将士听见,所以他并没有复原门板的位置。”
    在跟随程肃的队伍离开这里时,他有意留心过每一处院落。
    山路两侧所有的院落大门无一例外,都是朝内院打开的,门板的边缘几乎都抵到了一侧的院墙上。
    “当时天很黑又弥漫着雾气,我并未发现,但肖煦这个人却很是谨慎,在观察事物上,堪比狐狸,在他的视线引导下,我才发现那道门板开合大小不对,且门后的杂草中布有青苔和水渍,青苔和水渍向院门外延伸。”
    林乐知稍作停顿,语气中似带有叹息道:“我想……将军和崔岩都没有想到,关子恒会在第二日的清晨来到此岛,并带来了船只。在他们的计划里,应是要将湖岛隔离,借助水鬼的可怖传言,阻止不知情的人登岛遭险。可偏偏事不如他们所料,为让湖岛继续保持封闭,最好的办法,便是将无关百姓送回后,焚船。”
    说罢,林乐知看向紧盯着洪明旭,眸中带有恨意的崔岩,接着道:“之后,崔岩便潜伏于暗处,等待将军的号令。”
    那日,周元良和朱阳在发现林中带水的足印后,程肃那么着急的带人去寻找,又让洪明旭留在原地休息,想来就是担心崔岩被人提前发现。
    ‘这地上的水渍说不定只是他障眼法,让我们以为是水鬼所为,实则根本就不在水里。’
    当时,程肃说出了此话。
    依程肃的谨慎,他居然在不让人去水中查探,借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认定是障眼法,将众人引至附近的林子查探。
    如此种种。
    在想通一切后,便只能是程肃在帮崔岩争取逃离时间,当时崔岩,应当就在水里。
    因为若崔岩继续在林中穿行,他身上的水渍,林中的水渍便会暴露自己,因此,躲到水中,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若我推断没错的话,崔岩暴露行迹,也是将军和崔岩你们一早商定好的,因为你们要送留下的百姓离开此岛。你们来岛本就是为了寻找宝藏,最后送百姓回去,也不会被洪明旭起疑,并继续你们的计划。”
    林乐知这次是真的叹息道:“只是你们也不曾料到,在岛上的这短短四日,竟群蛇出巢,接连发生凶案,更有无辜之人在此丧命。”
    听完,洪明旭的目光更显呆滞,宽大坚实的身形竟也一阵踉跄。
    不光是洪明旭,除了程肃和崔岩有些讶异外,其他被蒙在鼓里的将士也在接收了这么大的讯息后,也是一脸恍惚和茫然。
    贺宇因身中软筋散的原因,所以敲晕时的力气并不大。
    所以,方才屋内遍布浓烟时,齐溪便被呛醒了,但他没有出声,甚至还盼着这水鬼真的能杀了洪明旭,他同样听到了这一切,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至此。
    岛上所有的不合理,所有的案情,全都解释清了,可所有人的脸上也浮现不出任何喜悦的神色。
    洪明旭本来都要接受这一切了,却在忽然想到了什么后,难以置信亦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林乐知问道:“我与将军近乎日日都待在一起,将军对我起疑也便罢了,你断出我是凶手我也无话可说,但你怎么敢肯定,将军此举是为了抓我,而非他人?”
    洪明旭宁愿承认自己杀人,认下以及十一年前的恶行,也不愿相信程肃会为了抓自己而布这样大的一个局。
    “有三。”
    “说!”
    “我一开始也是只是起疑,但随着真相逐渐浮出水面,除了你,不可能会是他人。”林乐知稍作停顿道:“其一,是你在军中的职位。”
    “你身为程将军的副将,身居校尉一职,负责的便是军中人员调配,和军中的一切杂事,来岛的这些将士,都是你亲自选了呈给将军的。前来寻宝藏这么大的事情,你却为将军挑选的都是些受了重伤,伤势迟迟未愈的将士,以及崔岩这个对军中事宜尚不了解、初出茅庐的新兵。”
    听着,洪明旭的眸子毫不遮掩的暗了一分,透露出凶光。
    “其二,若单纯为了寻找宝藏,或是抓一个小兵,将军不必设计让崔岩假死,直接抓了便是,何必如此麻烦,兜这么大的圈子。如此,只可能是为了出其不意。”
    “其三。”林乐知看向贺宇道:“是贺大哥在船上时,说过的二十四孝里的两个孝典,拾葚供亲、行佣供母。”
    话落,贺宇的眸子明显怔住了,眼中写满惊诧,甚至可以说是惊愕。
    “拾葚供亲,讲的是孝子蔡顺,他在饥荒时采摘桑葚,好的留给母亲吃,坏得则留给自己。因其孝,有位太守召举他为孝廉,可他却不想远离母亲的坟墓,不肯应召。”
    “行佣供母,讲的是孝子江革,他少年丧父,家中仅有一母,遭遇战乱,盗贼四起,江革背母逃难,因而被盗贼记恨,多次欲杀之,每逢此江革便在盗贼面前苦苦哀求,盗贼无不对江革的孝心所感动,竟真就……”
    看姜怜安还准备说下去,洪明旭不耐烦道:“我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林乐知依旧从容不迫道:“洪校尉可知,二十四孝足足有二十四个故事,贺大哥却为何偏偏只讲了这两个?”
    “为何?”
    “因为这两个孝典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蔡顺和江革都拒绝了入官的机会。”林乐知的眸色沉下来,眸色锐利又愤然道:“可随同来此的所有将士他们却没有这样拒绝的机会,他们是将士,服从军令是他们的天职,即便他们已经猜到此来湖岛可能会有去无回,他们也必须得服从军队的调配!”
    林乐知因左肩疼痛,面色虚弱,也因愤怒和痛惜,气息不稳道:“他们没得选,因为逃兵,不服从军令,亦是死罪。将要士死,士不得不死,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来了或许不会死,但不来,一定会死。”
    所以,贺宇才会说自己不孝。
    战乱引发瘟疫,他父母为保他能活下来,将最好的药、能救命的药都留给了他,而他们只喝那枯草根。
    贺宇父母哪怕自己身死,也要欺骗贺宇,让贺宇不要放弃生的希望活下去。
    可……
    他却要为那一句军令如山,死在这里。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