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郑灵萱的眉骨上,她却觉得烫。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顾修然的体温隔着半尺距离漫过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准地站在她身侧三寸,此刻剑尖垂地,剑穗扫过她靴边,像只不安分的兽。"他们来了。"他声音发哑,指节在剑柄上绷出青白,"为的是杀死'补命者'。"
    郑灵萱没回头,目光仍锁着山脚下漫山遍野的火把。
    黑甲军的甲胄冷光里,每支笔杆都沾着命簿灰,像插在大地上的丧幡。
    她忽然笑了,这笑从喉间滚出来,震得发间墨渍簌簌落:"不,修然。
    他们来,是为了一睹'命'能否被改。"
    "夫人!"李小红的影子从崖角闪出来,发尾还沾着未擦净的血——她刚从逆鳞堂暗桩处奔来。
    影卫组长的腰牌在她颈间晃,撞出细碎的响:"执笔军先锋已过忘川桥,离山门只剩——"
    "退下。"郑灵萱抬手,李小红的话戛然而止。
    她望着顾修然发红的眼尾,那是方才补写时留下的痕迹,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去把周剑飞的义士们从暗哨唤回来。"她放软声音,"告诉他们...今日之后,不必再守山门。"
    李小红的睫毛颤了颤,突然单膝跪地:"夫人要做什么?"
    "要把被夺走的,一件一件拿回来。"郑灵萱弯腰拾起块碎石,指尖运力一弹。
    石子划破夜空,精准撞在最近的火把上,火星四溅间,她转向崖边渐显的雾影,"程七,该你了。"
    雾影凝成人形,程七半张脸仍隐在归墟残气里,喉结动了动:"你要的答案...我本想带进下一世。"他抬手,掌心浮出枚血色晶石,映得他眼尾泛红,"我曾是命簿初代执笔人。"声音像碎瓷片刮过耳膜,"三百年前,我不肯改写一对私奔恋人的命格,被剥去肉身,只余残魂困在归墟。"
    顾修然的剑突然嗡鸣。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程七的虚影:"所以你帮她,是为了?"
    "为了看这世间,是否还有人敢说'不'。"程七将晶石按进郑灵萱掌心,温度冷得刺骨,"这是归墟罗盘核心,能短暂冻结命簿书写,但需以执念为引——你拿什么换?"
    郑灵萱垂眸,指腹摩挲着晶石上的纹路。
    记忆突然涌上来:雨夜里,母亲用染血的手抚她额头,说"别怕,娘在";十二岁穿越来时,命簿在她识海展开,第一行字写着"天煞孤星";三天前,顾修然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心尖发颤。
    她将晶石嵌入命簿卷轴,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用我母亲临终前那句'别怕,娘在'。"
    天地突然静默。
    黑甲军的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凝成琥珀;顾修然的剑穗停住摇晃,连风里的雪粒子都定在原处。
    程七的残魂剧烈颤抖,半张脸终于显出来——那是张年轻的脸,左眉骨有道刀疤,和三百年前那对恋人留下的定情玉佩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成了。"郑灵萱的指尖抵住命簿,能清晰摸到纸页下的心跳,"现在,该轮到被写的人说话了。"
    "扑通"一声。
    胡媚娘跪在雪地里,发间银饰乱成一团。
    她额间的魔纹泛着青黑,可眼底却亮得惊人:"我本是他们安排的棋子,要让你死于情劫。"她仰起脸,眼泪砸在雪地上,"可我梦见自己十六岁被卖进魔教,二十岁为抢心法杀师姐,三十岁被正道围剿——每一步都写在命簿里,连我爱上的那个书生,都是他们编的戏文!"
    顾修然的剑尖动了动,又缓缓垂落。
    他看了眼郑灵萱,见她眼底没有戒备,便退后半步,将身影隐入她的影子里。
    郑灵萱伸手扶起胡媚娘,指腹擦过她脸上的泪:"从今起,你不是媚娘。"她指尖掠过对方眉心,补命术的金光顺着血脉游走,"你是胡昭——昭,是光明的意思。"
    胡媚娘突然捂住嘴。
    她望着自己的手,颤抖着摸向眉心——那里的魔纹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朵极小的梅花,像初春最早开的那一朵。"我...我记得了。"她声音发颤,"我八岁时在村口救过只受伤的雀儿,它后来每年春天都来我窗前唱歌。"她抬头,眼里有星子在落,"原来这才是真的。"
    山脚下突然传来碎响。
    李小红的身影从崖边掠来,发间的银簪沾着命簿灰:"夫人!
    执笔军中有三人...他们在砸笔杆。"她喘着气,袖中露出半截断裂的狼毫,"笔杆里缠着他们的命魂,自毁笔杆...就是自毁命途。"
    郑灵萱望着逐渐解冻的天地。
    黑甲军的笔尖开始重新滴落墨汁,可其中几支笔杆突然迸裂,墨汁溅在甲胄上,像绽开的黑花。
    她将命簿抱进怀里,感受着纸页下越来越强的心跳——那是顾修然的,是胡昭的,是程七的,是所有被写过、改过、抹过的人的。
    "他们怕了。"顾修然突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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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指尖抚过她发间的墨渍,这次没有避开,反而轻轻按了按,"怕我们真的能写出...另一种可能。"
    郑灵萱转头看他。
    他的眼尾还红着,可眼里的雾散得彻底,露出最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光。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那便写下去。"她的声音混着山风,散向漫山遍野的火把,"写他们怕的,写我们要的,写...命由我定。"
    李小红的手在袖中握紧。
    她望着山脚下又有笔杆碎裂的声响传来,数了数——这次是七支。
    夜风卷着碎纸片掠过她鬓角,她突然笑了,将断裂的狼毫收进怀中。
    这一夜,逆鳞堂的山巅上,有人在写新的故事。
    而山脚下,黑甲军的队列里,第十二支笔杆,正在发出细碎的裂纹。
    李小红的话音未落,山脚下突然传来裂帛般的脆响。
    郑灵萱数着那声音——第七声,第八声,直到第十二支笔杆碎裂的动静撞进耳膜。
    她望着黑甲军队列里东倒西歪的执笔者,那些曾执笔改写他人命运的手此刻正攥着断笔,指节渗血,像被抽走了筋骨的木偶。
    "夫人!"李小红的袖中又掉出半截狼毫,"他们说...梦见自己成了乱葬岗的无名尸,名字被墨汁涂得只剩个'某'字。"影卫组长的呼吸还带着奔跑后的急促,"十二人自毁命笔,余下的在发抖,有三个正往山门挪。"
    顾修然的剑穗突然缠上她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新添的命簿纹路:"你要放他们进来?"
    "修然,你见过困在笼里的鸟吗?"郑灵萱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虎口的剑茧,"从前他们是执笼的人,现在笼门反锁在他们身上了。"她抬眼望向山脚下那三个踉跄的身影,雪地上拖出三道血痕,"打开逆鳞门。"
    "夫人!"周剑飞从暗哨奔来,腰间铁剑震得鞘鸣,"那些执笔人手上沾过义士的血!
    您忘了上个月被他们改命的张铁匠?
    他本该寿终正寝,却被写成坠崖——"
    "我记得。"郑灵萱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剑飞泛红的眼尾,那是替张铁匠收尸时蹭的血,"但我更记得程七说的话:'被写的人,和执笔的人,都是命簿里的墨。
    '现在墨要自己选颜色了。"她转向李小红,"去开正门,铺红毯。"
    李小红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应了声"是",转身时发间银簪划出冷光。
    顾修然的拇指轻轻掐了下她手腕,低笑里带着无奈:"你总爱做些疯事。"可他的指尖却悄悄勾住她衣摆,像怕她突然消失。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山门时,三个执笔者跌跪在地。
    他们卸了黑甲,露出底下染墨的素衣,左胸处都缝着命簿特有的云纹——此刻被血浸透,像三朵开败的墨梅。
    为首的是个青衫男子,右耳缺了半只,他抬头时,郑灵萱看见他眼底的血丝里浮着墨点:"我们...不想再改别人了。"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昨夜我梦见自己被写成'某月某日暴毙,无亲友收尸',连名字都被涂掉了。"
    胡昭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
    她眉心的梅花纹在雪地里格外鲜艳,手里攥着块温热的姜糖——那是方才张翠花塞给她的。"吃。"她蹲下身,把姜糖塞进青衫男子嘴里,"甜的,不是墨味。"男子浑身剧震,眼泪砸在姜糖上,把糖块泡成了琥珀色。
    "带他们去偏殿换衣服。"郑灵萱对李小红颔首,又转向周剑飞,"去把张铁匠的儿子带来。"她望着青衫男子颤抖的后背,轻声道:"让他当面问问,当年改命是不是出于自愿。"
    月上中天时,逆鳞堂的演武场被千盏琉璃灯填满。
    灯芯是用被改写者的发丝缠的,灯油掺了程七给的归墟残气,火苗烧得极静,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
    郑灵萱站在阵眼,怀里抱着那卷"自由命簿"——封皮是胡昭用自己的绣帕裁的,边角还留着未拆的线头。
    "每人写一句。"她展开命簿,纸页泛着珍珠母贝的光,"写你想要的命。"
    第一个提笔的是青衫男子。
    他的手还在抖,笔尖蘸了程七给的"心血墨",在纸页上歪歪扭扭写下:"我想给妻子过个生辰,她等了十年。"
    胡昭踮脚看了眼,突然抽了抽鼻子。
    她抢过笔,字迹却比他稳当许多:"我想在春天种棵梅树,等雀儿来唱歌。"
    周剑飞挠了挠头,铁剑往地上一拄:"我想不做英雄,想在老家开个武馆,教小娃娃打拳。"他写完后耳尖发红,偷偷瞥了眼郑灵萱,见她笑,才松了口气。
    李小红最后写。
    她的字是影卫特有的瘦金体,每个笔画都带着杀气,却在最后收得极软:"我想...不用再藏在影子里。"
    千灯突然齐鸣。
    那是种类似玉磬的清响,从每盏灯芯里漫出来,震得命簿纸页簌簌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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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灵萱怀里的卷轴突然泛起金光,与天际那道若隐若现的命簿虚影交叠——她分明看见,虚空中的命簿上,那些被涂改掉的名字正在重新浮现,像春雪融化后的新绿。
    "你不是在反抗书写。"程七的残魂突然凝实了些,他望着交叠的金光,眼角的刀疤泛着淡红,"你是在创造新的书写。"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裂帛声。
    黑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每一滴雨都裹着黑雾,落地时"啪"地绽开,变成面青铜镜。
    郑灵萱抬头,看见雨幕里浮着无数张自己的脸——有披头散发的乞丐,有血溅衣襟的魔头,有瞪着空洞眼睛的疯妇,还有具躺在乱葬岗的尸体。
    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你逃不掉的,你是命簿的第486次修正目标——回归原点。"
    顾修然的剑"嗡"地出鞘。
    他将郑灵萱护在身后,剑气搅碎了三片雨幕,可更多镜子在雪地上铺开。
    有面镜子突然凑近,映出的画面让郑灵萱呼吸一滞——那是座梅园,她和顾修然并肩而立,他手里端着碗热汤,她的发间别着朵梅花,两人都在笑。
    "这次...别再改我了。"镜中传来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像十二岁穿越时母亲抚她额头的温度。
    顾修然的剑突然顿住。
    他侧头看她,眼尾的红痕在镜光里格外醒目:"阿萱?"
    郑灵萱伸手触碰镜面。
    指尖即将贴上的瞬间,镜子"咔"地裂开,映出的梅园开始崩解。
    她望着碎片里自己颤抖的倒影,突然笑了:"修然,你看。"她指向天际,那里的命簿虚影正在褪色,"他们怕了。"
    黑雨仍在落,镜子仍在碎。
    但逆鳞堂的千灯却烧得更亮了,灯芯里的发丝泛着暖光,像无数条正在生长的根须,扎进雪地,扎进命簿,扎进所有被写过、改过后,终于敢说"我想要"的人心里。
    最后那面映着梅园的镜子碎成齑粉时,有片极小的碎片落在郑灵萱脚边。
    她弯腰拾起,看见碎片里还剩半张顾修然的脸——他在笑,和镜中梅园里的笑一模一样。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演武场,将"自由命簿"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
    最新一页的最下方,不知何时多了行字,是顾修然的笔迹,带着剑气的锋锐:"我想和她,写完所有未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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