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正坐在矮凳上吃糌粑,也是个喇嘛,他动作很慢,捻起一小撮,指尖在掌心碾了碾,才慢悠悠送进嘴里。
    一张老脸被火光映得沟壑纵横,深的纹路里像积着陈年的雪,浅的褶皱泛着点烟火。
    那是被岁月的刀刻了几十年才有的模样,每一道都藏着风的形状。
    草原上的罡风、雪山上的寒风,还有灶台边慢悠悠打转的热风,一刀刀都刻得扎实。
    吴小姐的目光在粗麻桌布上顿了顿,顺着葵青方才瞥去的方向,一寸寸移过去。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却压不住后颈忽然泛起的凉意。
    心,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撞。
    不是惊悸,是一种钝钝的熟悉感,漫过心口时带着点微麻的痒。
    这个老喇嘛似曾相识,熟得像昨天刚见过的人,连他捻糌粑时指节弯曲的弧度,都在记忆里晃了晃。
    吴小姐忽然想起,几天前,在强巴白玛林的庙门口,也是这张脸,裹在一件磨得发亮的僧袍里,眼神比当时的雪还冷。
    索命还在门口站着,左脚踩在屋里的地上,鞋边沾着的雪正一点点化开,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浅浅的印子。
    右脚却仍踏在门外的积雪里,雪没到脚踝,能看见鞋面被冰碴子硌出的印子。
    他看得见屋里的光,从火塘里漫出来的,带着松柴燃烧的暖,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连空气里都飘着糌粑和酥油的暖香。
    也看得见门外的雪,白茫茫一片铺到天边,冷得发蓝,每一片雪花落下来都带着寒气,在风里打着转。
    风卷着雪沫子,像一群小虫子扑在后颈上。
    细碎的雪粒钻进衣领,瞬间化成水,又被风一吹,冻得像针。
    很细的针,一根接一根扎着,不疼,却痒得人想缩脖子,偏偏他连动都没动,似乎后颈的皮肤早已忘了冷热。
    屋里的人还在吃糌粑,火塘里的柴噼啪响了一声,火星子往上跳,又落下去。
    索命的睫毛上结了层白霜,他眨了眨眼,看着屋里那片暖光里的人影,又看看门外无边无际的冷雪,忽然觉得自己像条被劈成两半的河,一半浸在春天,一半冻在寒冬。
    桌边的老喇嘛,终于嚼完了嘴里的糌粑。
    青稞粉混着酥油的香,在他齿间漫了许久,才肯咽下去。
    喉结动了动,很慢,像雪山上融化的冰水正一寸寸淌过冻土。
    他指尖沾着点糌粑渣,轻轻蹭过僧袍前襟的盘扣——那扣子是老蜜蜡的,被摩挲得发亮,在昏灯里泛着温润的黄。
    他抬起头。
    僧袍的领子滑下去些,露出脖颈上挂着的菩提子,颗颗都浸了经年的油光。
    目光扫过吴小姐,她鬓角的碎发正随着呼吸轻轻颤,手里的银镯子攥得泛白。
    扫过葵青,那小子喉结滚了滚,握着刀的手背上青筋跳了跳。
    最后,又落在门槛上的索命身上。
    嘴角,似乎牵了一丝笑,淡得像风,刚拂过经幡就散了,连经幡的角都没吹动。
    眼角的皱纹深了深,他开口。
    声音像磨过沙砾,粗粝里裹着点沙哑,像是刚在风口念了半宿经。
    “我就是丹增嘉措,你们找我?”
    没人说话,因为面前这个装腔作势的人就是强巴白玛林的堪布。
    那个老喇嘛。
    吴小姐还记得,几天前,在强巴白玛林庙门口的情形。
    吴小姐回头时,看见老喇嘛站在庙门口,暗红僧袍,佝偻的背,手里的转经筒转得很慢。
    没人动,没人说话。
    葵青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吴小姐的指尖是凉的,她算过路程,他们骑了几天马,歇了几次脚。
    这样的雪,这样的风,这样的路。
    老喇嘛怎么可能比他们早到这里?
    但此刻,老喇嘛就在他们面前,吃着糌粑,喝着酥油茶,他看着吴小姐,又问。
    “你们找我有事?”
    风从门口钻进来,卷着雪沫子,扑在吴小姐脸上。
    她突然觉得冷,这个房间里的冷,比外面的冷更刺骨。
    因为她想不通。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喇嘛,为什么会像个鬼一样出现在这里。
    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开个玩笑,吓他们一跳。
    吴小姐觉得老喇嘛总不会这么无聊,她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抵着掌心,微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在想老喇嘛的眼睛。
    离开强巴白玛林时,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是灰,像蒙了层多年的尘埃。
    可现在,面前这个老喇嘛,眼睛里却是空的,空得像外面的雪原,什么都没有。
    “站起来!”
    葵青的吼声炸响时,吴小姐看见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
    这人一向性烈,腰间的雁翎刀从来不会离开手超过五寸。
    矮凳翻了。
    老喇嘛跌坐在地上,暗红的僧袍铺开,沾了地上的雪和灰,像朵被踩烂的花。
    他佝偻着背,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
    “你们干什么啊!”
    老喇嘛刚开口,就被葵青按住了肩膀。
    吴小姐慢慢蹲下身,距离近了,她才看清老喇嘛僧袍上的补丁,一块接一块,颜色深浅不一,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的女孩子绣的。
    吴小姐问。
    “你是不是要跟我们耍花样?你不是应该在强巴白玛林?为什么会在这里?”
    老喇嘛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咽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他那双空空的眼睛对上吴小姐的,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深处浮了上来,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惊?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吴小姐的心跳得有点乱。
    她想起这一路的雪,深及膝盖,连马腿都时常陷进去。
    想起老喇嘛走路的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比他们快?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是走过来的。
    带他们进来的喇嘛见葵青动粗,想要上来动手,不过索命一瞪眼,他也没脾气。
    因为索命的剑已经出鞘,剑锋就在他的脖子上。
    地上的老喇嘛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冷静。
    他说。
    “你们是从强巴白马林来的?难怪!你们一定是见过我哥了,他跟我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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