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御史好奇的问向王京:“王知府打算怎么做呢?”
    长居山上的生黎,以打猎采集为生,虽然不怎么闹事。
    但是,这帮人占着大量的山地,人口不少,却不交税,不服治理,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帮朝廷分忧!
    这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帝皇来说,是非常不能容忍的。
    不过,山地曲折,地形复杂,琼州还有熟黎时常暴乱,所以一直没对生黎怎么样。
    然而,历任知府都想把他们纳入王化,成功了,无疑是巨大政绩,足以再进一步,甚至史书留名。
    不过,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王京心里早就开始盘算了,淡然自信的回应:“只要他们走出深山,开始劳作。老夫打算分给每个成年男丁分三亩田地,五石粮食,赋税与汉人一样。
    并且将帮他们在山下搭建房舍,也会创办私塾,开办医馆等一系列保障。”
    不服王化,是因为以前知府没东西给生黎。
    生活都不能保障,还要干活纳粮,别人又不是傻,当然不会同意。
    一句话:加钱!
    问题来了:知府衙门有个屁的钱粮,更加没有土地。
    那么王京上哪里变出土地,给那些山上的生黎呢?
    张山风有种不好的预感,盯着王京:“粮食方面,那些乡绅死后,我等倒是追回不少。
    除了押送了几十万石给朝廷,府衙还存有近十万石,分一些也无妨。
    但是,王大人哪来的那般多的田地?”
    新开垦的田地,都已经被各家瓜分,再让这些人吐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动他们的田地,搞得不好,要暴动的!
    那样不仅黎族要暴乱,连苗族和汉人农户也会暴乱。
    甚至,张山风都要跟王京拼命。
    他可是最大受益者,吞了数万亩!
    果然,王京冷冷的看了一眼张山风:“本府查看了黄册,原本属于几百个乡绅的土地,因为黎族暴乱,被瓜分了二十多万亩!
    佃户,贫农被盘剥,流民凄苦,朝廷体恤,他们分了也就分了。
    但是!
    本府发现,还有五六万亩,被划分到张经历的名下,敢问可有此事?”
    一时间,张山风眼中涌现一抹杀气。
    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这是他拉拢两卫,平衡各方,联合了黎族和苗族,坑杀了几百乡绅。
    所得的钱粮,几乎没怎么参与瓜分,就是为了这些土地!
    哪怕披着朱佑樘的旗号,也是冒着巨大风险,其中每一步,每个环节都异常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现在王京摆明了,要他吐出这块吃下去的肥肉,这个可能吗?
    张山风强忍着杀意,冰冷的回应:“王知府有所不知,这是他们自愿献给本官的。
    当初黎族暴乱,他们向本官求助,特地献上地契,让本官派遣护卫,保他们周全。
    可惜,本官的护卫赶到时,他们已经被灭门了。
    此事,有黎族和苗族诸多首领作证。
    他们也收到类似的求助,想来收到的地契,不比本官少吧。
    不信王大人可以遣人去两族打听打听,本官所说绝无虚言。”
    此事黎族和苗族的高层心里一清二楚,自然已经下令封口。
    张山风不信王京能查出什么东西。
    就算查出什么,大不了再来一次“黎乱”就够了。
    刘大夏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出言劝解:“王知府,这事本官曾问过两族族长,确有此事!
    而且,收受地契的黎族合苗族,牵连众多,依下官看,张大人应该说的是事实!
    地契之事,既然是那些乡绅自己送的,下官觉得,朝廷无权过问,以免犯众怒!”
    “牵连众多”!
    “众怒”!
    刘大夏疯狂暗示!
    言下之意很简单:老王啊,这事打住,别纠结了!
    那些搞“黎乱”的犯罪分子都还在呢!
    再纠结,保不齐咱俩就是下一次“黎乱”的受害者!
    王京义正言辞的回怼:“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既然你们没有帮诸位乡绅抵挡乱民,这些田地,自然不能归你们所有!
    而今这些乡绅已经身死,他们的田地,该归朝廷所有!”
    张山风一拍茶桌,愤怒而起:“不可能!
    此事绝无可能!
    当初本官就跟那些死去的乡绅说过,救援一事尽力而为,田契过手,永不退还!
    本官出人出力不要钱粮吗?
    麾下的兄弟累死累活,担惊受怕的赶路不要钱粮吗?”
    这话是真的!
    但是,前来求援的乡绅,真的是让张山风失望透顶,死到临头了,一共才交出不到三千亩田地!
    距离张山风曾经警告的一半,连零头都不如!
    对于那帮死了都要守着地契的乡绅,张山风自然是送他们上路的。
    至于后来的几十万亩地契,余浚之乱后,知府衙门被杀了遍,黄册还不是他们几个胜利者,在平定黎乱的酒宴上,修修改改的事儿吗?
    王京冷哼:“可不可能是朝廷说了算!”
    张山风淡漠的看向王京,质问起来:“你的意思是,本官的数百家丁,跟随本官哥哥的数十名锦衣卫,就应该白死了吗?”
    他自然将与雷州卫交手的损失,算在了“黎乱”上面。
    反正,两件事情相隔十来天,对于大半年之后的今天,已经无法考证。
    对很多人来说,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底层的人又不清楚真实的情况。
    就连很多流民家丁,甚至是绝大部分的锦衣卫,现在都稀里糊涂,不清楚具体过程。
    王京稍微有些停顿,随即恢复,不以为意:“本官自会向朝廷奏明,由朝廷抚恤!”
    张山风冷笑:“王大人还是向朝廷请求,抚恤你自己吧!”
    张山风说完,转身就走,懒得跟他扯淡。
    虽然他心里杀意泛滥,但始终隐忍着。
    刚死了一任知府,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把事情搞大。
    只要王京的奏章还没寄出,他就不会动手。
    但是!
    王京如果真动了真格,不用他出手,真正的黎乱,立马爆发。
    甚至不仅仅是黎乱,苗族,汉族也不会放过他!
    这一次的利益分配,受益的,绝不仅仅是他!
    这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
    果然!
    第二天,知府衙门就被围了!
    张山风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消息告诉了云天和符南蛇,两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上千黎族和苗族的壮汉,将知府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更是有数不清的黎族和苗族妇女儿童,往知府衙门扔石头,甚至是火把。
    连巡察御史的房间,都被烧了一个大洞。
    这就是信息差!
    没有网络的时代,普通人获取消息不多。
    汉族还好一点,有里长有大量士绅和家族读书人。
    黎族和苗族全看族长,族长一句话,就能把官府的意思改掉。
    所以,云天和符南蛇略微挑动,就是人群激奋。
    好不容易过了大半年好日子,手上今年能收一倍的粮食,全家能过得最充实的一年,竟然有人要收回他们的田地。
    那么,他们自然要杀了那狗官。
    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很多人都会以为新任一个多月的知府,与前几任知府一样,又来压榨他们了。
    有人已经准备杀将进去,只是被锦衣卫拦着而已。
    ……
    知府衙门,后院
    张山风淡定的迈步而来,大多数的黎族和苗族都认识,这个带领他们开垦的张经历,自发的让开道路。
    站在知府衙门的台阶上,张山风对着人群一摆手,问问躬身,慷慨激昂的说道:“大伙儿请放心,本官曾经向你们黎首和苗长保证过,若新来的知府,乱了咱们的秩序,我亲手杀了他!
    且放本官进去,与那狗官谈上一谈!
    如果能劝说他,不动刀兵,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谈不拢,再动手也不迟。”
    闻言,下面两族百姓,纷纷跪地。
    一时间,杂乱无比的恳求声,愤怒的喊杀声,以及感激之声,不绝于耳。
    踏入内堂,张山风冷笑的看着,一脸狼狈的知府王京和御史叶舟。
    张山风进入府衙,不客气的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一脸的戏谑:“王知府,别来无恙乎?”
    全然没了刚刚的慷慨激昂,反而一股发自内心的鄙夷。
    儒家,只是帝皇约束百姓的铁链,从来不是什么治世经论!
    纵观历史长河,历代富国靠农家,强国靠法家,强兵靠兵家,朝堂玩的是阴阳家和纵横家那一套,愚民用的是道家。
    儒家,从来就是表面上装裱用的。
    这帮书呆子,真的以为论语能种出粮食?
    又或者诗经能让鞑虏退却?
    还是,陈朱理学能让百姓饿着肚子,永不造反呢?
    多了后世阅历的张山风,自然看不惯这帮文人。
    动辄为朝廷着想,百姓着想,真的为百姓,为什么不是将自己家族的田地,分给百姓呢?
    王京怒喝:“你是来看老夫的笑话的吗?
    围攻府衙乃大罪,门口的乱民再不退,形同造反!”
    张山风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王京,淡淡的说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造过数次反了,大明立国以来,死在这府衙的知府,不下十位。”
    王京怒意更胜:“他们敢?
    朝廷必然派兵平叛,雷州,崖州的大军,数天就能抵达!”
    大疯哥都快气笑了,死到临头了,竟然还不自知。
    张山风只能冷笑:“然后呢?
    再砍一堆脑袋?
    这府衙再添一个牌位吗?”
    这不是危言耸听!
    琼州民风彪悍,可不怕官府。
    如果不是他让云天和符南蛇压制着,此刻府衙已经多了两具尸体了。
    王京冷声一哼:“哼!你待如何?”
    张山风这才认真起来:“首先,这些田地,本就是那些乡绅,依靠历代知府的包庇,从外面那些人手中诈取的,还给他们,天经地义。
    然后,停下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你这段时间,参了我十四本,十本被布政史按下了,两本在阁部留中,还有两本在司礼监扣着。
    别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耐心,不是每来一个知府,我都会跟他说这些。
    我可以让所谓的知府,御史之类的,死的不明不白,而且事后所有人都会唾弃你们!
    大明的官,没几个经得起查的,你们未必干净!
    最后,我想你明白一件事。
    琼州,我说了算!
    再有下次,先准备好棺材!”
    张山风冷然起身,也不管两人怎么想,话说完就准备走了。
    一旁的叶舟怒了“混帐,你这是目无王法,你要只手遮天!
    老夫必然要向督察院,参你一本!”
    他正看戏,张山风居然把他也算进去了。
    张山风注意力原本不在叶舟身上,此时回头冷悠悠的说着:“叶御史于本月初五,收受会同知县纹银八十两!
    本月初八,收受文昌知县一百两。
    两地知县,长期搜刮民脂民膏,激起民怨无数。
    昨晚,他们被乱民冲入县衙,一死一伤,搜出账本一册,可做证据。
    叶御史忘了,我大哥可是锦衣卫!
    在锦衣卫眼皮子地下受贿,叶御史真是好胆识!”
    叶舟慌了:“你……你想怎样?”
    他收受的钱财比刚刚说的更多,这些只是被发现的。
    张山风停住了脚步,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才叹了口气:“海上风浪大,准备遗书吧!”
    叶舟满脸不可思议,颤抖的指着张山风:“你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张山风在没有回头,快步走出府衙。
    但他的声音,依旧回荡在王京和叶舟的耳中:“杀你的,不是我,是你们嘴中的乱民。
    我敢只手遮天的本钱,乃是民心!”
    王京看着张山风离去,再看看叶舟,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