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六年,二月二十一。
    遭遇鞑靼铁骑,第一场交锋之后。
    一匹快马由南而来,马上锦衣卫身中数箭,只残留着一口气,支撑到现在。
    消息很让人沮丧:“张千户,没有援兵!
    大同和宣府的精锐,被王提督和汪督军调走。
    末将准备前往大同求援,途中遇到朱国公。
    他率京营两万人,前往北方,拒绝发兵援救……”
    张山风脸色阴沉如水,止住牟忘,云衣的怒火。
    他没有提问,更加没有发挥任何情绪。
    因为!
    这名锦衣卫已经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咽气!
    时间来不及耽误,能得到多少消息,就看这名锦衣卫能说多少。
    这时候,不能打断他的话!
    他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他的最后的这些话,很重要:能决定在场所有人的生死。
    要尽量让他说完!
    锦衣卫留下眼泪,吐出一口血水,努力的吐出每一个字:“朱国公说……说,咱们只是诱饵!
    押运五万石军粮的消息,是他们放出去的!
    末将一路赶来,已经遭遇数股鞑靼人,鞑靼人到处在搜寻我们。”
    牟忘眼神喷火,双拳紧握。
    一向善良的云衣眼中,第一次涌现杀机。
    因为:他们是被当作诱饵,送给鞑靼人的,连带着几千人,五万石粮食!
    他们才第一次到大同,凭什么送死的是他们呢?
    锦衣卫声音越来越小:“据……据锦......锦衣卫的可……可靠消息。
    鞑……鞑靼……靼,集结了八……八……八万大军,正……正在合围我们!
    张……张千户,末将麾……麾下七人,为了传……传送这个消……消息,被鞑靼……靼人追杀,尽皆战……战死。
    末......末将的小儿子,刚刚满......满月!
    这……这一次,我们的家家……人,还能……能拿到……抚……恤……吗……?”
    张山风哽咽道:“能,本千户保证!
    本千户定然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连他自己,都一点把握都没有!
    但是!
    他依然坚定的告诉这名锦衣卫,他可以!
    因为!
    对方临死,还用最后的力量,以希冀的眼光看着自己。
    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锦衣卫笑了。
    血水自他的嘴角溢出,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间!
    他满怀安慰的去了!
    他是相信张千户,相信他能再一次杀出重围。
    然后,就像在琼州一样,带着活着的人,给他们这些死者的家属,带去十几年不用发愁的抚恤金。
    所以!
    他冒着性命之危,身中数箭,死了七个手下,依然要将消息送来了。
    可以想象,剩余的几名,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锦衣卫,他们也都抱着对张山风的信任。
    所以!
    他们得知真相之后,毅然决然的选择,将消息传来。
    张山风愣了半天,命人埋了王汉。
    接下来,唯有死战了!
    ……
    “集结!”
    张山风一声令下,这个时候,他需要做出应对了。
    这绝不是一场遭遇战!
    而是被当作弃子的包围战!
    他们是被包围的一方!
    如果不做长期对战的准备,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
    张山风大声宣布:“你们听着,我们现在遭遇了鞑靼骑兵,刚刚打胜了一仗。
    但是!
    有锦衣卫传来消息,鞑靼过万主力很快就到。
    他的目标就是围困我等,他们要抢夺军粮!
    大同和宣府现在自顾不暇,所以援兵——可能要很多天才能到。
    你们如果不想留下,可以离开。
    本千户给你们军令,逃者——无罪!”
    张山风将鞑靼人数说的很模糊,但整体形势并没有隐瞒。
    这些事情,最多两三日,众人就能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的骑兵,判断对方的人数和围困之局。
    现在说清楚,以免到时候乱成一团,酿成兵变。
    反正两位督军,东厂萧敬还在大同,没来河套。
    锦衣卫为了传递情报,已经死了大半,其他人应该去报信了。
    这里,张千户说了算!
    ……
    人群沸腾了。
    有很多人,眼神闪烁。
    显然,他们不想留下来送死!
    张山风双手按下,示意安静:“本千户命人,给你们写下求援信。
    如果走,就是奉本千户的命令,向外求援。
    你们将不是逃兵,朝廷不会为难你们。
    但是!
    你们要将身上的水,干粮,兵器甲胄,都留给我等坚守此地!
    日落之前,任何人皆可离开!
    如有想离去者,来帅帐找本千户的亲兵。
    趁着对面主力未到,你们越早决定,逃出去的机会越大!”
    说完,张山风也不管民夫和神机营,而是开始指挥亲兵,搭建简易的土堡。
    这些是为了躲避弓箭,为火铳手当掩体。
    而愿意留下的神机营和民夫,则继续挖战壕,争取在对方合围之前,将再挖几圈。
    这样,对他们更加有利。
    牟忘带着人,将军粮四处掩埋,防止被对面火箭全烧了。
    一时之间,人群疯涌而来。
    数百人排队走向帅帐,运粮官以及其几个随从,此刻正奋笔疾书。
    他们要为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写下求援信,并盖上千户印和他的运粮官署名。
    然而!
    神机营一些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兵,此刻却拉着身边的亲友,阻止他们离去。
    然后,他们一言不发的拉着留下的人,去挖战壕,做陷阱,埋粮食……
    ……
    深夜,该走的都走了。
    原本还显得热闹的军营,顿时显得格外清冷。
    帅帐里面,十营百户还在汇报今天的结果。
    远处营帐内,也聚集了几波人群,都在讨论今天的军令。
    “走了多少人?”
    张山风看着杨逊,有些诧异。
    这个文文弱弱的运粮官,居然留了下来了。
    而且,全程没有对自己的指挥,有过半点犹豫和推阻。
    “您的亲卫本官没统计过,神机营原本一千一百人,民夫六千余人。”
    杨逊揪着胡须,脸色有点难看的:“今天走了四五百神机营士兵,和五千多民夫,余下不过九百余人!”
    他望着统计完的数字,连他的四五个随从,也跑得只剩下一个了!
    张山风问向牟忘和云衣,“你们不问问本千户,为什么放他们走吗?”
    这话实则是问杨逊的。
    ……
    远处,营帐内。
    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围着几个老兵。
    几个年轻瘦弱的小兵,正问向老兵:“李老二,你说你三十年前,跟随先帝打土木堡。
    还说你一早就知道要败,提前从死人堆里逃了。
    今天,为什么要留下来,跟着张千户一起送死?
    而且,还拉着我们,还不让我们说话!”
    几个小兵,很显然是十分相信李老二的,不然也不会留下来。
    但是,这可是一不小心丢小命儿的事情,还是需要问问清楚。
    李老二讥笑的看向几个小兵:“你们几个新兵,傻不拉几的!
    就你这两条腿,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能跑得过鞑靼人的快马吗?
    老子跟你们说,咱们那个千户,贼的很!
    一天才走二十里路,十多天了,才走了不到三百里。
    他是个会打仗的人!
    怎么会让那些傻子逃了呢?”
    几个小兵一对眼,明显是信了。
    但又不懂,于是继续问道:“明知道跑不了,为啥还让我们跑?
    要是人都跑光了,他拿什么挡住鞑靼人的进攻?”
    另一个老头冷笑起来:“你也忒看得起你自己了!
    早上打起来的时候,你看到张千户指望过你们吗?
    人家手上真正的主力,是他的那些个亲卫!
    那些蠢货都跑了,还给他省了干粮和水,让咱们坚持的时间更长一点。
    说不定啊,还真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他明显看穿了,张山风的第一层算计。
    但是,他没看出后续的算计!
    ……
    帅帐,一样的话题。
    只是人仅十来个,只有百户以上才能参与。
    杨逊慢悠悠的道来:“放他们跑,留下水和干粮,才是重点。
    而且,万一真大量的有人逃出去了,闹得大同城沸沸扬扬,朝廷说不定真的会派援兵来!”
    他也看出了张山风的想法,所以才不阻拦逃兵。
    不然!
    在这陪你等死?
    杨某与你没感情,别瞎想!
    张山风看着牟忘,他想看看牟斌的儿子,是不是做将领的材料。
    牟忘看着张山风目光,思索了半天才回答:“张千户是想借着逃兵的口,告诉鞑靼人,咱们只剩下一千多人了。
    而且,都是步兵!
    这样一来,好让鞑靼人麻痹大意!”
    张山风点头认同:“不错,军粮在咱们这儿,已经确定是王总制和汪都督,派人泄露的。
    至于什么目的,不得而知。
    那么,何不所幸让鞑靼人,也清楚一下咱们的兵力,就这么一千来人。
    如此一来,鞑靼人最多也就派一部分人来打我们。
    而且,绝不是一开始就来最精锐的骑兵!
    那样,后续他们发现咱们不好惹,调兵遣将也需要时间,咱们的压力会小很多,能坚持更久!”
    这是示敌以弱!
    张山风有点看好牟忘了,这小子有点潜力。
    第二层算计被道出!
    虽然,杨逊默认了张山风的做法,但他心里依旧有着读书人的呆气。
    于是,杨逊愤愤道:“你最阴险的地方是——那些人到处跑,身上都携带着求援信。
    鞑靼人不知道大同和宣府,此时已经没有精兵。
    他们会以为,这些人都是去求援的。
    所以,鞑靼人必然花费大量精力搜捕他们!
    这样,就能分散鞑靼人的兵力。
    你这是拿他们的命,在换取鞑靼人围攻我们的时间!
    你这是让他们送死,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这话一出,云衣都有些兔死狐悲,目光复杂的看着张山风。
    因为!
    如果主帅此时不是张山风,那么这些带来的狼兵,甚至她自己,也很有可能成为被牺牲的对象。
    没错!
    这是第三层算计!
    分散鞑靼人的注意力!
    张山风冷然道:“他们留下来是隐患,随时会哗变。
    而且本千户告诉过他们,外面真实的局势。
    但是!
    他们依然选择逃。
    那么,大家就各取所需。
    他们逃走,本千户赢得,他们逃走挣来的喘息之机。
    本千户没有骗过他们,大家你情我愿啊!”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大家都想活,只是谁能活,就不好说了。
    杨逊不服气,努力的辩驳:“你原本可以将事情说的更清楚。
    他们可以不用死的,可以留下来帮我们坚守的!”
    显然,在场很多百户,也同样投来略带问责的眼神。
    他们因为手下逃走太多,一直没敢说话,却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思想。
    张山风讥笑道:“帮?
    他们能帮我们什么?
    本千户从未指望过他们!
    今天你也看到了,他们手中配发的火铳,跟烧火棍有什么不同?
    除了吓人,能做什么?
    至于一群民夫,乌合之众罢了!
    你们说中了三点,但本千户告诉你们第四点!
    此战过后!
    如果!
    本千户和你们活着,外面营帐里面留下来的,才是我麾下的兄弟!
    逃走的,不配!
    战场上,战友是我们要将后背交给他们保护的,而不是时刻想着自己生死的人!
    如果一开始就想着跑,这种人,本千户不敢收!
    本千户的麾下,战要一起战,跑要一起跑!
    这才叫同袍,是能共生死的战友!”
    云衣明白张山风的意思,身体不由得往张山风怀里靠近了些。
    能够一起共患难的才是战友,也才是夫妻!
    杨逊言语有些堵塞,气势一顿,不由得低声说道:“可今天跑了大半人,现在加上张千户的亲兵,满打满算也不到两千人而已。
    接下来,如何抵挡鞑靼人?
    今天那名锦衣卫可是说了,集结在河套附近的,鞑靼人有八万大军!”
    这话,让张山风内心,也沉重起来。
    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不由得讥笑一声:“那又如何?
    古有霸王破釜沉舟,以一当十,率军五万能破秦军四十余万。
    今日,四面合围,逃跑绝无生机,愿亦效仿之!”
    随即,张山风举起水壶,面向众人,自信道:“诸位,可信吾亦能以少胜多?
    吾自当以一当百,以一千敌八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