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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掌中之物(下)
    我相信,齐小三接下来的话。

    会宛如一道惊雷。

    在万里晴空时轰隆隆地响,惊得忙忙碌碌的世人,难得放下手中事,抬眼看向天空。

    我便是那忙忙碌碌的愚昧世人。

    我料想——

    我和他的对话,不可落入第三人耳。

    于是环顾了四周,确定没有多余的耳目,自从齐家被处置后,孙姨特意给李公公换了一间牢房,换得不情不愿,因为京城里有人捎口信了。

    怕是上头人还要保这个阉人。

    ……。

    “齐家,多年前曾落魄过,那时,你们便上了贼船,是吗?”

    齐小三颔首:

    “不错,我爹便是那时候累病了,染了痨症,那时,无论我们怎么挣扎,生意就这样一日日垮下去。”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什么都不记得。”

    “那是,上头那群人,需要财产,需要实打实的金子,来买前程,博政途,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就像赏花宴那一盆盆牡丹,看似绚烂,可养花是需要花肥的”。

    “养花最好的肥料

    ——便是人的骨灰。”

    “我们齐家的牡丹,是抢了旁人的土地,用杜家数代人心血,沤烂了当花肥。”

    “京城里许氏和太子党,点缀在奏章上,讴歌政绩和盛世太平的牡丹,用的便是我们齐家人的骨灰,沤烂了当花肥。”

    齐小三这番言论,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简单些的比喻。

    我在赌场赌钱时,听一个泼皮无赖开玩笑道:

    “这赌场,就是黑吃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黑吃黑的何止只有赌场?

    ……。

    我不清楚,这番话是出自齐老太君之口,还是齐小三把自己憋在角落,想通的道理。

    我试探着问:

    “所以,从那时候起,你们齐家靠着那群人的庇护,做起了昧良心的生意,是吗?”

    地下赌场、南风馆、青楼妓院,以及当铺,种种灰色产业,在江南一带攥取了巨额财富后,实际上,这些钱大部分都流进了别人的口袋。

    见我能迅速理清思路,齐小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语气又寒了一分:

    “不错。”

    “上头那群人,要钱,我们齐家有什么法子?他们不肯做的丑事,脏事,都需要我两个哥哥去做。”

    “李公公那阉人,要攀诬郑家,要伪造证据,要灭口,要在玩弄俊俏的小倌,他开口,我们只能去办。”

    “你以为,我们怕的是那阉人吗?我们畏惧的是他身后的势力。”

    “没有我们齐家,也会有张家,李家,王家,有的是人上赶着给他们当傀儡。”

    他笑了,笑的阴森极了。

    宛如他大哥在世:

    “若没有那群人的保驾护航,我们齐家,能逍遥到今日?”

    忽然,他又换了另一张笑脸。

    仿佛是他二哥没心没肺的模样:

    “若非你身后那群人推波助澜,我们齐家,又岂会有今日?”

    ……。

    一时间,我竟被齐小三的模样震惊。

    他说,齐家的今日。

    齐家,在江南也算赫赫有名的家族,就这样陨落,在若干年后,谁会记得齐家?

    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新的家族乘风而起,取代齐家,成为新的四大家族。

    门楣陨落,常年有之。

    也许——

    齐家本该在多年前陨落,可挣扎了这么久,不过多赔进去几条人命。

    却到底是风光了这么多年。

    不知为何,我忽然做出这样一个假设,若我处于齐老太君当日境况,是眼睁睁看着家族陨落,还是把甘愿当一把刀子?让齐家沦为那群人的钱袋子?

    大概,我会做出和齐老太君相同的选择。

    一如——

    我甘心替文先生办事。

    我不由低下头,本质上来讲,我和齐家那群人,确实有某种相似点——

    同样是疯狂的赌徒,同样不肯服输。

    宁可轰轰烈烈一把,输了,也就认了。

    齐小三目光转寒。

    不知为何,我总感他那道视线,要戳穿我的后脑勺。

    这些天,齐小三变化太大,大得令我猝不及防,从前我瞧他便是白切黑,一只典型的腹黑狐狸,只是被家人庇护的太好,以至于很多时候,多了点熊孩子的欠揍属性。

    现在,不能说原形毕露。

    只能说是脱胎换骨。

    他冷不丁再次开口:

    “所以,沈妹妹,你瞧瞧自己和眼下的我,有何区别?”

    “郑知南,和我两个哥哥又有何区别?”

    “说穿了,我们这群人,不过是上位者的手心里的玩意儿。”

    “你瞧瞧多好笑?多年前,郑御史下狱,郑知南母子被贬为奴籍,现在是我们齐家垮台,我哥哥身亡。”

    “我们几家人斗得水深火热,死去活来,不过是为了旁人做嫁衣,添政绩”

    齐小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忽然涌起了雾气,他这么多日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唯独在此刻,那股子咬牙切齿的恨意,从他眼底倾泻出来。

    监狱里,那股潮湿的冷,又爬进我的骨头缝里,等抬头瞧齐小三时,只觉得此刻,他又恢复了点昔日的影子。

    ……。

    他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我以为,他该恨郑知南,恨我,恨不得将我们挫骨扬灰。

    可他却说,我们不过是台前唱戏的小丑。

    曾经,我也以为郑家和齐家,应该是仇敌,可今日,我仔细想了想。

    郑家和齐家——

    从来不是仇敌,而是政敌。

    ……。

    不过:

    “齐小三,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他掀起眼皮,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球,看向我:

    “哪句话?”

    我慢慢开口:

    “我们不是玩意儿,而是蝼蚁。”

    “玩意儿,是没有生命的,蝼蚁,却不同。”

    “若你今日真能想通一件事,我们本该是盟友的。”

    “你要找上头那群人,讨要你哥哥的命,而我,想让上头那群人把脚挪开,把踩在郑知南头上的那只脚,挪开。”

    我恨的是父权。

    你恨的是皇权。

    ……。

    正如,我和郑知南所言——

    这个王朝,正酝酿着一场风暴,上头那群人,需要争权夺利,有人争得是皇权,是帝位,而们我们这群蝼蚁,争得便是生存的机会。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双翻云覆雨之手,昔日覆灭了一个郑家,今日又覆灭了一个齐家。

    齐家无辜吗?郑家无辜吗?

    苍生何辜?我们错就错在生为蝼蚁,不够强罢了。

    我唯一觉得最不公正那群人,又不肯痛痛快快来一刀,而要将人蹉跎致死。

    许氏一族何其歹毒?压榨了齐家十几年,又借机,让郑知南母子背负着奴籍的身份。

    凭什么?就凭他给了郑知南一点血脉,就能肆意操控他的人生。

    ……。

    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齐小三,我知道,现在的你很痛苦,看不清前程,看不见归途。

    大部分人,若要脱胎换骨,都要经过这么挫骨削皮的一遭。

    熬不过去,你会死。

    熬过去了,你会生不如死。

    然后,才是新生。”

    我不清楚,今日这番话,齐小三能听进去几分,又或者,他会不会一条道走到黑,等我离开监狱时,我丢下最后一句话:

    “齐小三,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它很真实,也够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