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6章 命运之殇歌(上)
    “你爹爹不会突然带回了一个女人吧”。

    ……。

    郑知南突然以一种很欠扁的语气,打断我的故事:

    一下子给我干沉默了。

    他慢慢呷了一口茶,用食指轻轻击着桌面:

    “毕竟,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譬如:

    员外出去做生意了,将军出门打仗了,皇帝御驾亲征了。

    男人们多年不回家。

    家里的妻子等着,成了望夫石。

    男人不回家也就罢了,一旦他们回家了,必得带回一个怀孕的女人,这个女人,要么是他儿时的白月光,要么是救他于水火的恩人”。

    然后妻妾争宠,祸起萧墙。

    我忍了忍,没忍住,翻出一记白眼给他。

    “郑知南,没事少看一些话本子,脑子会变蠢”。

    原本那气氛,多严肃,多伤感,被他那么一扯远,我忽然觉得,原来所谓命运,往往比那些流行故事的走向,更加诡谲,更加多舛,更加讽刺。

    ……。

    我调整好情绪,继续讲下去:

    “郑知南,你猜对了前半段,猜错了后半段,事实上,我爹掉进海里后,的的确确被附近的渔民救起来了,他一醒,就遇到了娘亲派去寻找他的家丁,顺顺利利地回到了沈家。”

    “而搭救我爹爹的,压根不是什么美貌温柔的渔家女,而是满脸络腮胡子的糙老爷们”。

    你看,原本故事的走向,是一出峰回路转,有惊无险的喜剧

    可命运开了一个近乎荒诞的玩笑。

    从我爹爹回家那天起,他忽然闭门不出,连我也不肯见。

    沈家大院里,忽然多出几位白胡子老头,什么医学圣手,什么妙手回春。

    ——是娘重金聘请的大夫,甚至,连退隐的老太医都被娘托关系找到了。

    但诊断的结果令人失望:他们无一例外,摇摇头,摆摆手,揣着我娘给的金锭子走了。

    ……。

    那个时候,我比划着双手,想见爹爹,娘安慰我:

    “乖,爹爹病了,等他的病痊愈了就会见你的”。

    可这几天,大伯父频频带着儿子过来探望,爹爹抽空见了几次。

    当晚,爹爹终于肯见我了,可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失望的目光,注视着我良久、良久。

    他忽然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恶狠狠推我一把:

    “为什么,你不是个儿子”?

    “女儿有什么用?沈藏拙,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但凡你是儿子,

    哪怕你是个瘫子。

    傻子。

    疯子。

    我也认了”。

    我哇地一声哭了,哭的惊天动地。

    我那时,我并不明白,为何一贯疼我的爹爹,出门一趟,回家后瞬间变得面目狰狞

    深夜里 ,更漏一声声响,良久。

    爹也哭了,他红着眼眶抱着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爹爹不好,吓到你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头,他掌心潮湿温暖,我抬起头,能看清爹爹通红的眼眶。

    我抽抽噎噎地,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出一整句连贯的话:

    “爹,不哭,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张大眼睛,瞪着我,讶然:

    “拙儿,你会说话了?”

    ……。

    当天晚上,我又病倒了,迷迷糊糊我听到爹爹在一旁守着我,他苦笑着,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

    “我的女儿,终于会开口说话了,可,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呢?”

    “为什么,沈藏拙,你不能是个儿子呢”?

    那段日子,我不清楚在爹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娘和爹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僵硬,娘再也不爱笑了,爹也再也不爱笑了。

    ……。

    唯独大伯父笑得很开心,隔三差五带着沈平安那讨厌鬼上门造访,每次回家,还总是连吃带拿。

    ……。

    接下来,沈家又发生了一件很离谱的事。

    娘莫名其妙落湖,大夫诊断得到的一致结果是:

    沈夫人,骤然落水,这辈子再无法生育。

    我忽然笑出了声,可眼泪却,一滴两滴砸在手背上。

    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想张开嘴,把故事继续讲下去,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郑知南却仿佛已经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他说:

    “你爹,掉进海里以后,被泡坏了下半身,自此以后再不能生育,对吗”?

    “有些罪名——若栽赃在女人身上,更容易被世道接受一些,对吗?”。

    “而你大伯父一早就得来消息,专门赶来吃绝户,对吗?”

    “这两年”,他停顿片刻,接着道:

    “你过得很艰难,对吗?”

    我忽然被郑知南最后一句话击中心脏,再也忍不住,很没出息的,哭了。

    是,这两年我过得尤为艰难。

    这份艰难——连我爹娘都未曾察觉,偏偏郑知南,我才认识不过几天的陌生人,他一语道破。

    ……。

    故事的最后,我爹博得一片爱妻的美名,争取到母亲娘家人的怜悯。

    粘胡须,养侄子,悄无声息粉饰太平,唯独牺牲了我的利益,和我娘的尊严。

    我爹当着族老的面,将我堂兄沈平安,过继到自己膝下,更名沈藏锋,成了我哥哥。

    你瞧,多讽刺呀,我娘辛辛苦苦经营半生,竟是被自己的枕边人背刺,最后,将万贯家财拱手交到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旁系手中。

    郑知南,你知道在整件事我最绝望的是什么吗?

    不仅仅是爹和娘忽然反目,爹爹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而是:

    “我相信爹爹从前,从前的从前,是真的很爱很爱我和娘亲,但,这一次,他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舍弃了我和娘”。

    ……。

    在今后的两年,娘只有我,她经常抱着我发呆。

    说自己才堪堪看清楚了枕边人。

    青年时期的沈博远,年少气盛,满脑子都是前途。

    和这个世俗大部分男人想法一样——

    认为只要自己腰缠万贯,就能娇妻美妾,儿女成群。

    也许,他还是期待自己的儿子,是结发妻子所生。

    哪怕,妻子将来不能生育了,他顺理成章地纳妾,也许那时候他会让那些庶子庶女,养在妻子名下,他可以一辈子当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丈夫,好父亲。

    偏偏,峰回路转,命运弄人。

    娘总是想起爹爹说过的一些往事。

    我爹这个人呀,出身贫寒,幼年是吃了点苦头的,所以他养成了一种坏习惯,总是习惯“先苦后甜”。

    就像小时候,奶奶在赶集的时候,咬牙买了两块甜糕,一块分给了大伯父,一块分给了爹爹。

    大伯父想也不想,一口就吞掉了,还咂咂嘴,直勾勾地盯着爹爹手里那一块。

    爹爹却总舍不得吃,又防着被大伯父抢走,于是偷偷藏起来,可没想到,这块甜糕留着留着就馊了。

    哪怕馊了,他依旧舍不得扔。

    于是闹了一天肚子。

    就像现在。

    ——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咽下去。

    这些年,他哪怕与妻子耗到蜜里调油时,依然满脑子都是做生意。

    总认为再等等,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可以娇妻美妾,儿女成群。

    偏偏命运给他开了一个离奇又荒诞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