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王走着走着,似乎是累极了,干脆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靠着墙,寒风吹过他额前汗湿的头发,随后凝出了一层细霜。
忍着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痛,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哈出的白气不断逸散,融进寒冷的空气里。
“真是巧了,怎么又回到这里了。”小丑之王闭眼休息了两分钟,重新睁开眼,发现街道对面正是自己那天呆过的咖啡馆。
而他所背靠着的,正是一处小院的院墙。
小院那不高的围墙上爬着枯藤,寒风吹过,就发出了干燥的摩擦声,簌簌作响。
这时候,那间传达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披着旧棉大衣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看了看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的男人,又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大号玻璃杯,杯子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
不过,由于天气寒冷,那袅袅上升的热气很快变得稀薄,消失,等递到小丑之王眼前的时候,这杯热水已经变成温的了。
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杯水,小丑之王愣了愣,随后抬眼看了看这老人,眸光一动,低声说道:“谢谢。”
他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看样子真是已经渴极了。
温水滑过干渴的喉咙,把翻涌上来的血腥气息压下去了一些,似乎整个身体都随之被微微滋润了一些。
“进来暖和暖和再走吧。”老人说道。
小丑之王本想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好的,谢谢。”
进入院门的时候,他一扭头,看到了养老院的牌子。
那牌子的尺寸不大,字迹有些褪色,边缘甚至有点生锈了,加上这院子的外表看起来也有些寒碜,因此,小丑之王还觉得只是个普通的养老院,只是扫了一眼,连名字都没仔细看。
院门不算太大,但里面的面积却不小,大概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里面有几棵光秃秃的树,几张空荡荡的长椅,透着一种暮年时光才有的萧条与寂寥。
在院子的后方,有着好几栋小楼,还有两排单独的平房,每一个房间都带着独立的小院子。
小丑之王扫了几眼,目光穿过那几栋小楼,甚至还看到了面积不知多大的后院,不禁说道:“这院子不错,内有乾坤,就是旧了点。”
传达室的空间也不大,老人进来之后,直接坐在了床上,指了指旁边的老款印花布沙发:“你坐在这里歇一会儿吧,要是没地方去,多呆一呆也行。”
小丑之王便坐下来了,柔软的沙发随之凹陷下去,包裹住他疲惫的身体,温暖从四面八方渗进大衣里来,手脚的冰凉之意开始迅速退去。
一张床,一个沙发,外加一个桌子,便把这个房间撑得满满登登的,里面还有一个小卫生间。
但是,房间里很暖和,空气之中有一种老旧织物被烘热的味道,和外面的寒风呼啸简直是两个世界。
“大叔,这儿收入高吗?”小丑之王问道。
老人笑呵呵地说道:“还谈什么收入,能让我这种老家伙有个地方安下身,遮风挡雨,就挺好的了。”
小丑之王环视着这拥挤却温暖的房间,吸了吸飘在空气中的温暖气息,由衷地说道:“这样的生活,其实……挺让人羡慕的。”
老人起身,又给小丑之王续了一杯热水,说道:“怎么受伤了?”
小丑之王摘下了皮手套,双手接过杯子,道了一声谢,随后说道:“跟人打了一架……没打过……每年都找他打一次。”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经常跟别人打架。总觉得拳头能争口气,眼里揉不得沙子。到老了才明白,年轻时憋着的那股劲,大半都是跟自己过不去。”老人说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在寒冬中给自己送上热水的老人,小丑之王似乎并没有任何的防备之心,他说道:“刘易斯。”
“刘易斯。”老人念了一遍,随后说道:“听起来是个能成大事的名字。”
“哪里还能成大事……我现在三十九岁,一事无成,反而被那些本该与我亲近的人当成了变态和恶棍,甚至是……怪物。”刘易斯自嘲地笑了笑。
他说出最后那个词的时候,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水面上,随后问道:“您呢?”
“我叫李凡,华裔。”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笑意温和,“看得出来吧?”
他确实长得有些像东方人,眉眼温和,颧骨微凸。
只是,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皱纹里藏着不少的风霜,看起来起码得六十五岁以上了,他的眼神里,沉淀着一些小丑之王不太能看得懂的东西。
“谢谢您,李先生。”小丑之王此刻表现得还颇有礼貌,道谢也是相当真诚,和之前在跟苏无际以及塞拉斯打电话之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样子。
寒风中的一杯热水,房间里的融融暖意,竟比许多慷慨激昂的认同和热血上头的战斗更让他的内心松动。
“您……还有家人吗?”刘易斯问道。
问出口后,他自己也微感诧异……一股陌生的倾诉欲,像冻土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只是,刚刚说完这句话,他便偏头捂嘴,咳嗽了两声,血腥气息又随之涌进了口腔。
“要是有家人,谁还愿意在这里窝着。”李凡笑了笑,拉过了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腿上,“还是被窝里暖和。”
“我也没有家人。”刘易斯说道。
他靠在沙发靠背上,抬头看向天花板,眼光沉凝,随后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有一个家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李凡随后看了看他,声音依旧很平淡:“你没有见过父母吗?”
刘易斯说道:“从来就没见过,在孤儿院和一群孩子长大,像一窝挣扎的野狗。后来……他们一个个死了,走散了,不见了。”
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又补充了一句:“家是什么感觉,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这感觉啊……大概就是,不管你回家的时间有多晚,房间里总会给你留一盏灯。灯下总有个人,记得你怕冷,给你开着暖气,捂着一床晒过太阳的被子。”
老人那枯槁的手摩挲着杯壁,眼神有些悠远,淡淡的声音之中似乎有着一丝怅然:
“欧美人都不喜欢晒被子,其实,晒过太阳之后,那被子便蓬松得很,有股阳光的味道。你一躺进去,浑身骨头都松了,所有在外面绷着的劲儿,一下子全散了。”
听了这话,刘易斯的眼睛里涌现出了一抹向往之意,那捏着杯子的手指,已经无意识地收紧。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一盏灯,一床被,一个等待的人。
简单的像童话,却遥远的像隔世。
“那后来呢?”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意,“那盏灯……灭了吗?”
李凡转过头,看向窗外天空透出来的晨光。
传达室的玻璃窗映出屋内温暖的倒影,和他们两人模糊的面容。
“要是不灭,我还至于在这儿嘛?”老人摇头笑了笑,似乎释然了些许,“灯是会灭的,人是会走的。剩下的,就只有自己记得那点暖和气儿,撑着往后过。”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刘易斯身上,那目光里有些复杂,有些疲惫,也有一种看穿一切的了然。
“你呢?”老人李凡忽然问道。
“我?”刘易斯愣了一下。
李凡的语气平和,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像说一把钝刀,轻轻探向某人心中不曾愈合的伤口:
“你在外面拼命,跟人打架,让自己变成亲近之人眼里的怪物……你又是想守住哪盏灯?还是说,你从来就没见过光,所以干脆想把所有人的灯都打碎?”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暖风机的嗡鸣声变得异常清晰。
刘易斯僵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杯中的水已经不再冒热气,慢慢变凉的杯壁贴着他的掌心。
他本能地想立刻开口反驳,想露出平时对那些师弟们一贯的冷笑,想像往常那样,用乖张的性格和嘲讽的话语筑起高墙。
但在这个寒夜,在这间溢满温暖的陌生小屋里,在那双洞悉一切般的老迈眼睛注视下,小丑之王所有的盔甲仿佛都被那暖气融化了,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从未示人的本来面目。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肮脏双手。
许久之后,刘易斯才重新抬起头来。
他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说道:“如果别人对我说这种话,我可能直接打回去了,但是,您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我的心境发生了这种波动……太可怕了。”
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凡,很认真地说道:“您一定不是普通人。”
李凡笑呵呵地喝了口热茶,说道:“都是老的等死的人了,你以后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多来这里坐一坐,陪老头子我聊聊天。”
“好。”小丑之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这时候,传达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端着个保温杯,走了进来。
“老李。”
他说道:“今天醒得早,到你这里搞点茶叶喝一喝。”
此人同样是东方长相,脸上虽然有着些许皱纹,但似乎保养极好,整体显得比李凡的年纪小一截,尤其是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也许是由于刚刚起床,整体气质有些慵懒,可即便如此,但也无法掩盖那种惯于居高临下的痕迹。
刘易斯看了这老大哥一眼,觉得好像有些面熟,于是又多看了两眼。
紧接着,他的目光便是狠狠一凝,手不自觉的一松,玻璃杯直接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