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苍茫的塞外荒原。
卷起阵阵黄沙与尚未完全融化的雪粒,打在残破的汉军旗帜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
远处,那代表着生还希望的汉家烽燧哨所,在昏黄的天光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千山万水。
而身后,那由拓跋力微亲率的鲜卑主力大军。
如同席卷天地的黑色潮汐,马蹄声震耳欲聋,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汹涌迫近。
残存的两千余汉军将士,刚刚因看到哨所而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绝望寒潮几乎扑灭。
他们衣衫褴褛,甲胄破损。
许多人身上带着干涸或仍在渗血伤口,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
以及一种濒临极限的麻木。
队伍出现了短暂的骚动,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将军!鲜卑主力追上来了!”
“快!我们护着您,冲进哨所!”
“只要与边军汇合,凭借工事,定能将这群胡虏击退!”
副将赵累强压下心中的惊惶,急步冲到关羽马前。
他的声音因焦急而显得有些嘶哑。
他是关羽多年的老部下了。
从青州到豫州,再到这苦寒塞外,始终追随左右。
“是啊,将军!快走吧!”
“我等誓死护卫将军突围!”
周围的将领和士卒们也纷纷呼喊,尽管声音中带着颤抖。
但保护主帅的决心却未曾动摇。
他们自动收缩阵型,将关羽护卫在中心,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的统帅。
等待着他一声令下,做最后的冲刺。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关羽端坐在赤兔马上,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做出决断。
他那双平日里锐利如电的丹凤眼,此刻却显得有些迷离。
仿佛穿透了眼前汹涌的敌潮,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过去。
他轻轻抚摸着赤兔马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脖颈,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
良久,在一片催促与喊杀声渐近的背景下。
关羽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侧头看向身旁须发已见斑白的赵累:
“赵累,汝随关某……多少年了?”
赵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眼下军情如火,关公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但他不敢怠慢,略一思索,恭敬答道:
“回将军,末将自中平年间,于涿郡投效先帝与将军麾下。”
“算来……已三十有八年矣。”
“三十八年……”
关羽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目光愈发悠远。
“中平元年,黄巾祸起,天下板荡。”
“关某随兄长……随先帝,于涿郡桃园结义,起兵讨贼。”
“自此,转战中原,北拒曹操,南定荆襄,西取巴蜀……”
“忽忽间,四十九载春秋矣。”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压在每个聆听者的心头。
他顿了顿,忽然长长叹息一声。
那叹息中充满了某种功成名就后的寂寥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如今,关某已年逾古稀。”
“官拜大将军,假节钺,封汉寿公。”
“位极人臣,可谓功成名就。”
“儿孙绕膝,家族兴旺,亦算享尽天伦。”
“按常理,关某此生,夫复何求?”
“当知足矣……”
众人面面相觑。
完全不明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关公为何会发出如此感慨。
唯有赵累等少数几位跟随最久的老部下,从关羽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波澜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关羽仿佛并未看到众人脸上的困惑与焦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像是在对众人言说,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然,近年以来,关某却时常感到……“
“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人寿几何?七十古稀,已是上天厚赐。”
“若再贪恋残生,强求寿数。”
“岂非有违天道,徒惹天厌?”
“关公!”
“关将军!!”
众人听到这里,终于骇然色变,纷纷跪倒在地。
赵累更是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何出此言!万望珍重!”
“鲜卑虽众,不过是土鸡瓦狗!”
“哨所近在咫尺,边军援兵顷刻便至!”
“只要会合一处,必能破敌!”
“将军切不可存了轻生之念啊!”
关羽缓缓摇头,对周围的劝谏恍若未闻。
他闭上了眼睛,额角的皱纹在风霜中显得愈发深刻。
他的思绪,仿佛飘回了那繁华却令人窒息的洛阳朝堂。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丞相诸葛亮那总是带着权衡与劝慰的声音。
还有那位智谋深远、却总让他感到隔阂的李翊的谏言——
“云长,刚则易折,柔能克刚。”
“朝堂之上,有时需要忍让,需要妥协。”
“此乃人际交往之常情,亦是保全之道……”
忍让?妥协?
关羽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与抗拒。
他一生磊落,性情刚直。
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曾学过那些弯弯绕绕,蝇营狗苟?
他始终不明白,
做一个正直的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为何就如此之难?
为何总要顾及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那些虚与委蛇的人情?
他回想起自己这一生,似乎总是沐浴在大哥刘备无条件的信任与庇护之下。
即便是那位深不可测的李翊,对他也多是纵容与回护。
正是这份宠溺,让他得以肆无忌惮地保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刚直。
却也因此在无形中,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
正因为得罪的人太多,大家对他也越来越敬而远之。
往昔那些可以把酒言欢、并肩作战的故友。
如今天各一方,或逝去,或疏远。
晚年的他,地位愈高,权力愈重。
却发现能倾心相交者愈少。
环绕身边的,多是敬畏、奉承。
或是如辽东诸将那般,因利益而结合的盟友。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毒蛇,早已悄然噬咬着他的心灵。
直到……
直到他再次提刀上马,来到这塞外苦寒之地。
面对最直接的敌人,进行最纯粹的厮杀。
这几场与鲜卑的战斗,刀锋饮血,快意恩仇。
仿佛将他从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与憋闷中暂时解救了出来。
他忽然想通了,何必再去顾忌那些令人心烦的尔虞我诈?
何必再去勉强自己适应那些他不擅长的规则?
他只想找回最初的感觉,回到四十九年前。
涿郡那个桃花盛开的园子。
与大哥、三弟义结金兰,立誓匡扶汉室时的那份热血与纯粹!
回到那段纵马驰骋,并肩杀敌,生死与共的峥嵘岁月!
想到这里,关羽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双丹凤眼中,所有的迷茫、寂寥、疲惫竟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烈火般燃烧的释然与决绝!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久违的、畅快而洒脱的笑意!
“尔等……全部退回哨所!”
关羽的声音陡然变得高昂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关某,要留于此地,与胡虏做这最后一战!”
“什么?!”
“将军不可!”
“万万不可啊!”
赵累等人如遭雷击,惊骇欲绝。
纷纷以头叩地,苦苦哀求:
“将军!您若有不测,末将等万死难赎其咎!”
“如何向朝廷、向陛下交代啊!”
“此乃军令!”
关羽厉声喝道,声如雷霆。
但随即,他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此刻泪流满面的老兄弟们。
语气又缓和了下来,那是一种放下了所有身份隔阂的、近乎托付心事的坦诚。
“诸位兄弟……皆是与我关羽生死与共之人。”
“今日,关某便与尔等说几句肺腑之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悲痛的面孔,缓缓道:
“早在出征新罗之前,关某……其实已身染沉疴,只是强撑而已。”
“回到辽东这些时日,吾深感病体日益沉重。”
“精力大不如前……恐怕,已是时日无多了。”
众人闻言,无不震骇失色。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心目中如同天神般威武的将军。
关羽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有无奈,有骄傲,更有一种不愿被窥见软弱的倔强。
“关某一生,纵横无敌,世人皆尊我为‘武圣’。”
“岂能……岂能让人见到我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的狼狈模样?”
“与其那般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最终病死于床榻之上……”
“何不趁尚能提刀之时,选择战死于沙场?”
“马革裹尸,方是我辈武人最荣耀、最体面的归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豁达。
目光再次投向南方,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
看到了那座他效力一生的汉家宫阙。
看到了那位与他义结金兰、却已天人永隔的兄长。
“关某近来,愈发思念先帝……思念我那天上的大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随即又变得高昂,“李相曾有诗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今日,关某能最后为大汉、为兄长,痛快一战。”
“然后风风光光地去九泉之下见他,我……还有何憾?”
“还有何不满足?!”
此言一出,如同最后的判决。
所有人都明白了,关羽并非一时冲动。
而是去意已决。
晚年的孤独,对朝堂倾轧的厌倦。
以及病痛的折磨,早已将这位骄傲了一生的老将的身心推向了极限。
他选择了以一种最符合他身份、最壮烈的方式,为自己传奇的一生画上句号。
赴死,于他而言,并非悲剧.
而是解脱,是归宿,是践行其武者信念的最终仪式。
赵累跪在地上,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颤抖着。
他抬起头,看着关羽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绿袍。
那坚毅如石刻的侧脸。
终于,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沙哑而沉痛:
“末将……明白了!”
“关将军……保重!”
“关将军保重!”
其余将士也明白了关羽的心意,纷纷泣拜于地,声音汇聚成一片悲壮的送别。
有十余名性情刚烈的老兵,猛地站起身,拔出战刀,红着眼睛吼道:
“我等愿随将军同去!与胡虏决一死战!”
“放肆!”
关羽猛地回头,丹凤圆睁,怒喝道:
“尔等皆有大好年华,家中尚有父母妻儿倚门而望!”
“岂可随我这老朽赴死?速退!”
“此乃军令!违令者,斩!”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最后的威严,将那十余名士卒震在原地。
他们看着关羽决绝的眼神。
最终,只能流着泪,一步步向后退去。
赵累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山岳般屹立的身影,猛地转身。
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全军听令!护卫伤者,撤向哨所!快!”
残存的汉军将士,含着热泪,搀扶着伤员。
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敬意,如同退潮般,向着南方那最后的希望之地踉跄奔去。
荒原之上,转眼间,只剩下关羽一人一骑。
他轻轻一夹马腹,赤兔马通灵,似乎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发出一声悲壮的长嘶,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
不再向南,而是调转马头,面向那如同乌云压顶般滚滚而来的鲜卑数万铁骑。
狂风卷起他的长髯,吹动他墨绿色的战袍。
他单手倒提青龙刀,冰冷的刀锋在黯淡的天光下,依旧流转着森然的寒芒。
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而悠远。
仿佛不是在赴死,而是在赴一场等待已久的宿命之约。
身后,是生路,是功名。
是凡尘俗世的一切牵绊。
前方,是死地,是强敌。
是武者最终的荣耀战场。
他没有丝毫犹豫,催动赤兔,一人一骑。
如同扑向烈焰的孤凤,又如同撞击礁石的最后一朵浪花。
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席卷天地的黑色狂潮。
天地苍茫,唯余风啸马嘶。
以及一个时代,即将落幕的、悲壮而无悔的背影。
……
黄沙与残雪交织的大地上。
关羽孤绝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与坚定,迎向那遮天蔽日的鲜卑大军。
关羽,绿袍已染满征尘与暗褐色的血渍。
金甲在昏黄的天光下折射出沉郁的光芒。
他单骑独马,倒提青龙刀。
赤兔马迈着沉稳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鼓点上。
没有千军万马的簇拥,没有震天的呐喊。
只有一人一骑,却散发出一种睥睨天下、视死如归的磅礴气势。
如同孤峰屹立于狂涛之前。
竟让对面数万鲜卑铁骑组成的庞大军阵,产生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
早有哨探飞马驰入鲜卑中军,气喘吁吁地禀报:
“大汗!汉军……汉军只来了一人一骑!”
“好像是……是那关羽!”
“一人一骑?”
端坐于名马之上的拓跋力微闻言,浓眉一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催动坐骑,在众部落首领的簇拥下驰出阵前,极目远眺。
果然,在那片空旷的战场上,只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此刻,正不疾不徐地向他庞大的军阵走来。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那人如山的轮廓,虽孤身一人。
那股曾让他吃尽苦头的威压,却仿佛凝成了实质,跨越空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拓跋力微强自镇定下来。
运足中气,隔空高喊,声音在风中传荡:
“关云长!汝莫非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竟无一人愿随汝赴死耶?”
他试图用话语瓦解对方的气势,探寻这诡异局面背后的原因。
然而,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
以及那越来越近、节奏不变的蹄声。
关羽恍若未闻,丹凤眼微眯,目光平静地穿越了空间。
直接落在了拓跋力微的身上,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
既无愤怒,也无恐惧。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淡然。
这种无视,比任何辱骂或挑衅都更让拓跋力微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恼怒。
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悸。
他勒马回阵,与身旁的几位心腹首领急速商议。
“这关羽……竟独自前来,意欲何为?”
“莫非是诈?”
一名首领疑惑道。
另一人沉吟:
“观其态势,不似有诈。”
“倒像是……存了死志。”
拓跋力微目光闪烁,心中急速盘算。
他虽倾尽全力围堵关羽,恨其斩杀了爱子拓跋禄官,但理智尚存。
鲜卑王庭与汉朝之间,并未真正宣战。
大规模的边贸仍在进行,官方层面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此次冲突,起因于关羽屡次越境打击,属于局部摩擦的升级。
若在此地阵斩汉朝大将军、威震华夏的关羽,固然可雪一时之恨。
但后果不堪设想。
必将激怒整个汉廷,招致毁灭性的报复。
他索头部乃至整个鲜卑,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念头及此,拓跋力微深吸一口气,压下了为子报仇的冲动,沉声道:
“关羽乃汉朝军神,地位尊崇无比。”
“若能生擒之……其价值,远胜杀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野心。
“传令,生擒关羽!”
“如此,不仅可扬我索头部威名于草原,令诸部慑服,助我整合鲜卑!”
“更可挟此人质,向汉朝皇帝勒索巨额赎金——”
“金银、绢帛、铁器、粮食,要什么有什么!”
“届时,我索头部何愁不兴?”
众首领闻言,眼中也放出光来,纷纷点头称是。
生擒的诱惑,远远超过了击杀的快意。
计较已定,拓跋力微当即下令:
“传令三军!严禁放箭!”
“务必生擒关羽!”
“若有伤其性命者,严惩不贷!”
命令层层传达下去。
拓跋力微随即点出一支十人小队,令其上前劝降。
这十名骑兵小心翼翼地策马靠近,手中并未持兵器,为首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高喊:
“关将军!我大汗有令。”
“若你肯下马归降,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话音未落,原本缓行的关羽眼中精光爆射!
他猛地一夹马腹,久经战阵的赤兔马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
一道青蒙蒙的刀光如同惊鸿乍现,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
那十名鲜卑骑兵尚未反应过来,便觉颈前一凉。
已然身首异处,栽落马下!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待众人看清时,关羽已勒马回转。
青龙刀斜指地面,鲜血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滴落。
他依旧沉默,但那冲天的杀气,已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鲜卑阵中一片哗然,惊惧之色浮现在许多士兵脸上。
拓跋力微见状,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
“好个关羽!敬酒不吃吃罚酒!”
“给我上!派一百人去!”
“务必生擒!看他能逞强到几时!”
一百名鲜卑精锐骑兵得令,发出怪叫。
挥舞着套索和未出鞘的马刀,因恐伤他性命,故未拔鞘。
众人从四面八方围向关羽。
面对百倍于己的敌人,关羽毫无惧色。
反而发出一声长啸,如同龙吟大泽!
他舞动青龙刀,催动赤兔,主动杀入敌群!
刀光闪烁,如同青龙翻腾。
每一次挥出,必有一名鲜卑骑兵连人带马被劈翻在地!
他根本不考虑防御,每一招都是搏命的打法,将自身武艺发挥到了极致!
鲜卑骑兵虽众,却被关羽这舍生忘死、霸气无双的气势所震慑。
竟无人敢真正欺近身前与之搏命。
只是在外围游走,寻找机会。
反而被关羽抓住破绽,连连斩杀!
拓跋力微在阵前看得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关羽勇悍至此。
他狠下心来,不断下令:
“上!再上!不信他一人能敌我万千勇士!”
“车轮战!耗死他!”
于是,
鲜卑军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向那孤傲的身影。
一百人倒下,再上一百人,两百人……
关羽深陷重围,左冲右突。
青龙刀化作一道死亡旋风,所过之处。
人仰马翻,鲜血飞溅,残肢断臂四处抛飞。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恐惧。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为了那逝去的桃园誓言,
为了那孤寂灵魂的最终归宿,
为了武人最荣耀的终章!
惨烈的鏖战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夕阳渐渐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原本空旷的荒原上,此刻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鲜卑士兵的尸体层层迭迭,竟在关羽周围垒起了一个骇人的环形尸堆!
而关羽,依旧在奋战。
只是,人力终有穷尽时。
连续的高强度搏杀,加之年迈体衰,他自身的体力已濒临枯竭。
更致命的是,与他心意相通的伙伴——神骏的赤兔马。
在长达两个时辰的反复冲刺、腾挪后。
终于发出了疲惫的悲鸣,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名悍不畏死的鲜卑士兵瞅准机会,猛地滚到马前。
挥刀狠狠砍在了赤兔马的前腿上!
“希律律——!”
赤兔马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长嘶,前腿一软,轰然倒地!
马背上的关羽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尸堆之中!
“抓住了!”
鲜卑士兵见状,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喊,十余人立刻涌上。
抛出早已准备好的牛皮钩锁,试图套住关羽。
“滚开!”
落地的关羽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他双臂猛然发力,肌肉虬结,竟将套在身上的数根钩锁硬生生震断!
随即,他一个翻身跃起,尽管步伐有些踉跄。
但手中青龙刀依旧挥舞如风,刀光闪过,围上来的鲜卑士兵瞬间又被砍倒一片!
所有目睹此景的鲜卑人,无不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
这哪里是人?
分明是来自地狱的杀神!
拓跋力微远远望见,心中亦是震撼无比。
同时更加坚定了生擒的念头。
他再次高喊,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关将军!汝真乃神人也!”
“然今日之势,汝纵有通天之能,亦难脱重围!”
“何不放下兵刃,我等坐下来好好谈谈?”
“凡事皆可商量!我拓跋力微以大汗之名起誓,绝不伤你性命!”
他确实不想杀关羽了。
不仅因为赎金和威望,更因为内心深处,对这位老将军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敬畏。
他怕杀了关羽,会与汉朝结成不死不休的死仇。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关羽更加狂猛的刀锋!
他已彻底杀红了眼。
脑海中只剩下战斗的本能,以及对周围一切活物的毁灭欲望。
青龙刀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他毕生的武学修为和最后的生命能量。
鲜卑军中那些稍有名气的勇士、将领,冲上前去。
往往不到一合,便被斩于马下!
有将领仓皇跑到拓跋力微面前,带着哭腔禀报:
“大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关羽……关羽已斩我将校数十员!”
“其中不少是各部骨干勇士!”
“再让他杀下去,我索头部的根基都要被他砍光了!”
拓跋力微望着那在尸山血海中依旧屹立搏杀的身影,脸上肌肉抽搐,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愤怒。
他咬了咬牙,嘶声道:
“派!继续派勇士!”
“耗也要耗死他!但务必生擒!”
夕阳,终于沉下了大半张脸,天地间一片血色朦胧。
此时的战场,景象更是惨烈到令人窒息。
以关羽为中心,尸体堆积得如同小山!
而他,就站立在这尸山之巅!
他浑身浴血,绿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变成了暗红。
他一手紧握着兀自滴血的青龙刀,刀柄与手掌几乎被凝固的血污粘在一起。
另一手,却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轻轻抚摸着颌下那同样被鲜血染红的长髯。
他双目圆睁,眼神中已无疯狂。
只剩下一种俯瞰众生、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祇!
周身散发出的杀气与霸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围在尸山脚下的鲜卑士兵,人数依旧众多。
但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在颤抖,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敬畏。
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踏上那由同伴尸体垒成的、通往死亡的阶梯。
草原民族,最是慕强。
此刻,在他们眼中,眼前的关羽已不再是凡人。
而是战神降临,是天神的化身!
拓跋力微驱马来到阵前,看着尸山顶端那尊如同雕塑般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愤怒、痛惜、震撼、敬畏……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折服。
他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袍。
然后对着尸山的方向,无比郑重地,躬身一拜。
随着他的动作,
周围的鲜卑将领,以及那些还能站立的士兵,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
也纷纷下马,或是在原地。
向着那血色的身影,齐齐躬身行礼。
这一刻,没有命令。
只有发自内心的、对绝对强者的最高敬意。
拓跋力微直起身,朗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关将军!真天神也!”
“力微……服了!”
“今日方知中原有如此英雄!”
“我拓跋力微在此立誓,自此以后,索头部再不敢与天朝为敌!”
“再不敢南下一步!”
他的话音方落,地面忽然传来了轻微而密集的震动!
紧接着,南方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
只见地平线上,烟尘大作。
无数汉军旗帜迎风招展,如同钢铁洪流,正向此地汹涌而来!
正是曹性、成廉等人集结的辽东主力,终于赶到!
拓跋力微脸色一变。
他深知草原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而非与严阵以待的汉军主力硬拼。
拓跋力微毫不迟疑,立刻翻身上马,高声下令:
“撤!全军撤退!”
号角声响起。
训练有素的鲜卑骑兵如同退潮般,迅速脱离战场。
向着北方广袤的草原遁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曹性、成廉、赵累等人率军冲到战场边缘,无一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残阳如血,将这一切染成了地狱般的图景。
而在这片血色的中心,那座由尸体堆砌的小山之巅,一个熟悉的身影巍然屹立!
“关将军!”
赵累嘶声喊道,不顾一切地冲上尸山。
他来到关羽面前,只见关羽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一手提刀,一手抚髯。
双目圆睁,怒视前方。
赵累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探了探关羽的鼻息……
“关将军……!”
赵累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嚎,双膝一软,跪倒在关羽脚下。
曹性、成廉等将也紧随其后登上尸山。
看到此景,无不潸然泪下,纷纷跪倒。
关将军,他……是站着死的!
是睁着眼死的!
是踩着无数敌人的尸体死的!
他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未曾倒下,未曾屈服!
赵累强忍悲痛,想起关羽生前嘱托。
下令将那匹同样战死、陪伴了关羽多年的赤兔马剥下皮来。
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关羽那依旧挺立不屈的遗体。
然后,众将合力,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与哀荣。
将关羽的尸首从尸山上缓缓抬下,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豪华棺椁之中。
在返回辽东的路上,赵累再次轻轻打开棺盖。
他想为君侯整理遗容,让他走得安详一些。
他伸出手,想要合上关羽那依旧圆睁的、威严的双眼。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眼皮的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在火把跳动的光芒下,他清晰地看到。
在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刚毅不屈的脸上。
在那紧抿的、象征着他一生骄傲的嘴角边。
竟然……依稀勾勒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
那是一丝笑容!
一丝释然的、满足的、仿佛终于卸下所有重担、得偿所愿的笑容。
赵累的手僵在了半空,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望着那抹笑容,心中所有的悲痛仿佛都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对于关公而言,这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结局,并非悲剧。
而是他主动选择的、最完美、最荣耀的归宿。
他在这人世间,已然了无遗憾。
他缓缓收回手,轻轻为关羽整理了一下染血的战袍,然后盖上了棺盖。
队伍在沉默中继续前行,唯有北风,依旧在旷野中呼啸。
仿佛在吟唱着一位武圣,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传奇。
……
正是:
长枪刺破云霞,放下一生牵挂。
望着寒月如牙,孤身纵马生死无话、
风卷残骑裂甲,血染万里黄沙。
成败笑谈之间与青史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