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年末衙门封印的时候。
    沈临毓去了永庆帝的寝宫。
    海公公来迎他,说了些大致状况。
    沈临毓在龙床边坐下,平静地看着面色衰败的永庆帝。
    不过这些时日,永庆帝仿佛一下子老了二三十年,额头上全是白发,脸上挂不住肉,全是褶子。
    海公公虽说背叛的他、对李嵘低了头,但在伺候永庆帝一事上,依旧十分仔细上心。
    翻身、擦拭、喂食。
    按说永庆帝只要能放宽心境、接受现状,他再活上几年也不在话下,但显然,不可能。
    一来,做了三十几年皇帝的人,接受不了被人当鱼肉一般翻来覆去,还说不出话、动弹不得的现状。
    二来,来看他的一个个人,愣是没有哪个盼着他开怀,只会不停添堵。
    嫔妃们泪眼婆娑,絮絮叨叨说着可怜话,听的永庆帝烦躁。
    李嵘每日在他这里看折子,请教朝臣,已然是一副独掌大权、进退有度的模样。
    至于沈临毓……
    沈临毓很少单独来,但只要来了,就没好事!
    “听太医说,您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了,也就是说,您撑一撑,能至元月,运气好些,挨到二月里,反正也撑不过倒春寒,但运气最不好的,还是这几天就驾崩。”
    永庆帝听不得这话,凸着眼珠子瞪沈临毓。
    沈临毓面不改色:“我来呢,还真不是想催您上路,是来和你打商量。”
    “您要是活过了腊月,来年就是永庆三十七了,开了年,也没两个月,戛然而止。”
    “那时候坐上龙椅的是大哥,还得暂且用您的年号,用上一整年再改元。”
    “从朝堂行事方便来看,您还是立刻上路为好,过几年元月一至,立刻改元。”
    “您放心,年号已经有几个备选了,想定就能立刻定下来。”
    永庆帝气得咬牙,“啊啊啊”冲沈临毓大叫。
    “您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呢,”沈临毓抬手在永庆帝的心口上拍了拍,动作安慰,说出来的话糟心,“于公,自是那般,但于私,我盼着您再坚持坚持。”
    “我该说亲定亲了,人家阿薇姑娘好不容易点头、愿意与我携手,我自是盼着早些敲定。”
    “母亲让人看了日子,二月上是过小定的好日子,但在那之前,还有不少礼数要办。”
    “这期间您要是驾崩了,我的婚事可就耽搁住了。”
    “以日代月,国丧二十七日,但我毕竟是您亲生的,得一年半年不办红事,再多您就别想了,我不愿意,我母亲也不愿意,朝臣们估计也得掂量。”
    “您看,我一个出嗣了的都守三年,朝臣们还怎么劝大哥早日充盈后宫?一嘴就给堵回去了。”
    “所以我思来想去,您要不还是宽宽心、努努力。”
    “我明年把婚事办妥了,您再坚持了小一年,来年十月寻个好天西去,我方便、大哥也方便,您说呢?”
    永庆帝能说什么?
    他有一肚子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气得胸口痛、脑袋胀,干脆闭上眼睛,看都不看这个催命鬼。
    沈临毓起身往外走。
    海公公一路送出来,一言难尽地看着在廊下站定的沈临毓。
    “公公有话直说。”沈临毓睨了他一眼,道。
    “圣上身体就这样了,您想先把婚事办了,可不能再这么气他了。”海公公道。
    沈临毓轻笑了声:“公公你看,他脚程快些,二十七日后也差不多是元月尾,我母亲紧一紧时日,二月也能过小定了。”
    海公公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
    这事能用“脚程快”来形容的吗?
    噎了好一阵,海公公才道:“您也说了,一年半年的。”
    “是啊,我说的,”沈临毓的身子偏了偏,声音压低了,笑眯眯看着海公公,“但不是圣上说的,对吧?”
    海公公:……
    至于圣上说了什么……
    腊月三十上午,各家各府都忙着准备晚上的团圆宴时,永庆帝驾崩了。
    宫中哭声一片,得了消息的沈临毓与长公主、驸马一道进宫。
    寝宫中,一切倒也有条不紊。
    很快,李嵩几兄弟也到了,御前近臣们陆续赶到。
    定西侯也得召进了宫,规矩地与一众臣子们站在一块,神色肃穆。
    永庆帝的驾崩在大伙儿的意料之中,偏枯衰败,太医早就说过几次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日子有些不凑巧。
    这个年,肯定是不能正常过了。
    嫔妃们哭得梨花带雨,李崭看他母妃跪在其中,近来生病的人身子摇摇欲坠,心里难受得很。
    于是,他赶紧出声问道:“父皇走的时候,谁在他身边?”
    海公公道:“是小的。”
    “父皇临走前还有什么交代吗?”李崭又问。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能交代多少东西?
    但海公公就是那个能揣度永庆帝心思的人,自然要能说出些什么来。
    他迅速地看了一旁的沈临毓一眼,才又垂下头去。
    “圣上自知时日无多,近些时日万分感慨。”
    “他为君三十六载,国泰民安,不敢自称英明神武,但一直也是以‘好皇帝’自居,只是晚年出了一桩大冤案,让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也愧对那些为大周呕心沥血的正直臣子。”
    “朝堂上的事,太子监国这些时日,一切顺遂,他躺在龙床上听太子与老大人们议政,他能够放心了。”
    “他放不下的,多是自家私事。”
    “太子妃贤良淑德,可母仪天下,又陪太子殿下幽禁十年,吃了很多苦,皇孙聪颖刻苦,该多加培养。”
    “圣上知道太子与皇子妃感情深厚,希望殿下莫要着急为了子嗣扩充后宫。”
    “圣上在荣王手上吃过亏,他自己那么多儿子,得来的不是国体康健,而是兄弟阋墙,圣上不想太子殿下重蹈覆辙。”
    “圣上亦十分关心郡王,郡王早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圣上他错怪错杀了金太师一家,只余一小小女童侥幸逃过劫难,想到太师生前为大周为百姓的付出,圣上就万分愧疚难安。”
    “郡王与金家姑娘有缘,能呵护一生、白首偕老,圣上到了地底下、见了金太师,多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脸面可言。”
    “他万分想要赐婚,亲眼看着大喜之事,可叹寿数到头,只能留下遗憾来。”
    “为了他身后的这点脸面,郡王就不要墨守成规,该操办就早些操办,及早完婚才好。”
    ……
    海公公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没有人问,他是如何深刻体会了永庆帝的内心。
    只李嵘,抬眼看向沈临毓,又在他注意到时,与他眨了眨眼。
    沈临毓不动声色地走到了李嵘身边。
    李嵘压着声道:“海公公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海公公是个聪明人。”沈临毓评价道。
    之前逼宫时电光石火,没有给海公公一点准备时间,他都能硬着头皮掰扯出那些话来。
    这回提前与他提了个醒,就海公公那心思,这几日间定是早就想好了这些话要怎么说了。
    “多亏了你。”李嵘叹道。
    继承皇位、理所应当,但十年夫妻扶持、相濡以沫,他确实不想再费心思在后宫之中。
    有那么闲工夫,不如和妻子、儿子把他们失去的这十年光阴都补回来。
    他是这么个想法,但朝臣们定不会轻易答应。
    能让他们歇了那心思的,也就是“先帝遗言”了。
    因着永庆帝驾崩是意料之中的事,之后的丧仪也办得十分顺利。
    新帝登基,一切有条不紊。
    二月里,长公主风风火火地安排着过小定。
    她早就盼着娶儿媳了,自然能准备的、前几年就都准备起来了,即便金家没有人了,而定西侯府先前并没有多加预备,此刻拿出来,也丝毫不显急切,没有任何怠慢。
    唯一让她拿不定主意的是,先完成大礼,还是先让沈临毓跟着阿薇去中州。
    大礼未成,千里迢迢的去,不是个规矩。
    但婚后再去……
    小姑娘孤零零的,难道还不能让父母来“观礼”吗?
    长公主自己纠结着,沈之齐看在眼中,只得劝解。
    “婚前拜见岳父岳母,又有什么不对?”
    “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儿,父母就在跟前,哪怕就是灵位,也比空荡荡的强。”
    “你说不让一道去,阿薇丫头前脚启程,后脚临毓去宫里求一个外放巡按的差,出了京畿、两人官道上碰上,还不是‘顺路’?”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也别规矩不规矩了,先帝都说了‘不要墨守成规’。”
    长公主:……
    别人不敢说,她难道不清楚,海公公那些话全是照着临毓的意思瞎掰的?
    她那皇兄,被阿嵘、临毓逼到了这等结局,怎么可能让他们两人过得舒心顺畅?
    恨不能添各种事!
    可惜,无人替他说“真心话”。
    但假话由头也是由头,长公主想来想去,也觉得如此为好。
    阿薇去中州的时间,定在了二月下。
    陆骏积极揽了随行的活儿,小姑娘家家出门在外,身边总要有个大人护着才好。
    至于会同行的沈临毓,在陆骏眼中“还未完婚”、“很多事情不如自己人方便”。
    陆致往书院请了假,也跟着一道走。
    这是定西侯的主意,读万卷书要紧,走千里路也要紧。
    陆致兴奋不已,天天嘀咕着这一趟要走多久,何时出京畿,何时抵中州,那儿风景如何,沿途会有什么收获。
    陆念评价了一句“鹌鹑放风”,转头就和忍俊不禁的阿薇道:“路上一切照着你的想法来。”
    “小鹌鹑好说话,你让东、他就直直往东去了。”
    “大鹌鹑要是想一出是一出,你就收拾他,白用的劳力,你不用跟他客气,就让阿骏跑前跑后去。”
    “他这一辈子命好得很,吃亏还当吃糖,没经过什么风雨,我看着就心烦,你让他多吃吃苦、受受罪。”
    阿薇哈哈大笑。
    陆念叮嘱完了阿薇,又去寻陆骏。
    陆骏拍着胸脯保证:“大姐你放心,一路上我肯定把阿薇照顾好。”
    “你行吗?”陆念瞥他,“你总共出过几趟远门?”
    陆骏摸了摸鼻尖:“行的,还有管事和嬷嬷们呢。”
    “是啊,管事和嬷嬷各个比你靠得住!”陆念嫌弃完,上前一步,叮嘱道,“我就交代你一样,别做个扫兴的大人!”
    陆骏“啊?”了声,不解极了:“扫兴?我扫什么兴?路上他们姐弟要买吃的玩的、我不让买?那怎么可能?看一眼我就让管事掏钱!”
    陆念翻了个白眼:“郡王爷跟着一道去,轮得到你掏钱?”
    陆骏:……
    陆念干脆与他说破了:“敲定的婚事,他们路上说他们的,轮不着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阿薇唤我一声‘母亲’,你才是个便宜舅舅,可别真把自己当嫡亲的娘舅了,你真不是。”
    “同行三个小辈,就你一个长辈,阿骏你可长点心,还没小辈靠得住,就是个笑话了。”
    陆骏:……
    在大姐眼里,他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吧?
    可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去中州,陆骏还是铆足了劲。
    启程之日,前后马车出城。
    陆念一直送他们送到了十里亭。
    阿薇下车与她告别。
    “您在京中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再给您做好吃的。”
    “我怎么可能委屈自己?马车憋得慌,我一会儿就骑马去。”
    “十年了,我会耐心慢慢找,不会急切的。”
    “这不还有王爷吗?也能问问衙门里,或许有老吏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您忙,您还要给我准备嫁妆,采买一堆好东西,我这人挑剔得很,不是好的我不要,我就信您的眼光……”
    母女两人依依惜别。
    这一路去,阿薇少时坐车,大部分时候骑马。
    她不记得幼时离京时的状况,但回京那年的路线和事情倒还历历在目。
    她靠着闻嬷嬷,陆念抱着瓷罐,从水路转官道,在金灿灿的秋日回到故土。
    而这一次,他们一路向中州去,积雪化尽,树上抽枝,目光所及之处,迎着一片春意盎然。
    他们便是在这样的春景里,踏入了中州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