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英话音刚落,殿内一时静了下来。李善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余光扫过马祖那张略显尴尬的脸,嘴角轻轻一扬,却没再开口打趣。倒是涂琛芝见气氛微妙,忙笑着接过话头:“国舅爷这回可是躲不过去了,别说外头那些勋贵眼巴巴等着借寿礼攀交情,便是宫里头,坤宁宫那边早就在拟单子了??人参、鹿茸、沉香、云锦,哪样不是顶顶贵重的?你若推辞,倒像是驳了皇后的面子。”
马寻听得眉头直跳,忍不住低声道:“我一个太医署挂名供奉,又不曾领实职,何德何能受此厚待?”
“嘿!”李善长终于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当自己还是当年凤阳城外那个采药郎?如今你是太子亲舅、皇后胞弟、天子连襟,更是太子监国期间唯一能在东宫随意出入的‘闲人’。你说你无权?可谁不知道每日清晨你与太子对坐半个时辰,谈的不只是药理,还有边情、户册、刑狱?”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马寻一眼,“你以为朱标为何每逢大事必召你入阁议事?就凭你那手起死回生的医术?不,是因为你嘴严,识大体,且??”他压低声音,“你知道哪些事该说,哪些话该烂在肚子里。”
马寻默然。他知道李善长所言非虚。自打去年秋后,朱标开始全面监国,朝中事务渐由东宫统筹,而他这个“国舅”,因身份特殊又无党无派,反倒成了皇帝与太子之间最稳妥的传声筒。有时候一道密旨尚未下发,他已经先一步知晓内容;有些奏折尚在通政司压着,他却已在太子书房见过抄件。这种地位,说不上权倾朝野,却是实实在在的“近臣中的近臣”。
“所以啊,”涂琛芝轻叹一声,“三十岁生辰,表面是为你贺寿,实则是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一次机会。你要真想简办,除非现在就出京避走,否则……”她笑了笑,“只怕连徐达府上的礼单都已备好了。”
马寻苦笑摇头。他知道这些人说得都对。大明开国未久,百官勋贵皆重礼法,尤其像他这般身份敏感之人,一举一动皆被放大解读。今日拒收一份礼,明日便可能被人参上一本“倨傲不恭”;今日推辞一场宴,后日就会传出“心怀怨望”的流言。更何况,马秀英身体日渐衰弱,早已不止一次对他提起:“我怕是看不到你四十岁了,今年这寿,必须热热闹闹地办,不然我心里不安。”
想到姐姐那日渐清瘦的面容,马寻心头一紧,终究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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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诏书下达:以国舅马寻三十初度,特赐休沐三日,辍朝一日,百官贺表具陈,礼部主仪,内廷赐宴于文华殿。消息传出,京城震动。辍朝本为国丧或重臣薨逝方有之制,今竟因一人寿辰而行,足见其宠渥之极。坊间议论纷纷,有说马寻实为影丞相者,亦有言其掌握锦衣卫暗线、左右朝局者,更有甚者,竟传他精通奇门遁甲,曾夜观星象劝阻北伐。
马寻本人对此哭笑不得。他唯一做的,不过是照常每日清晨进宫为朱雄英针灸调息,午后去大本堂看看马祖佑读书进度,晚间则翻阅各地送来的药材名录,偶尔提笔批注几句药性见解,转交太医院参考。至于所谓“参与机务”,多数时候也只是朱标顺口问一句“舅舅以为如何”,他答得谨慎,从不越界。
然而,越是低调,外界越是揣测。尤其随着寿辰临近,各路人物纷纷登门。徐达遣长子徐辉祖送来一对南海珊瑚树,附信曰:“昔日蒙君妙手救母于垂危,今以此物祝君福如东海。”常遇春之妻蓝氏携子常茂亲至马府,献上云贵深山采得的雪莲三株,并道:“闻君喜研草木之学,此物生于绝壁,百年方开一花,特奉尊前。”就连素来与浙东文官集团亲近的宋濂,也托人送来一部手抄《本草衍义》,扉页题字:“仁心济世,岂独在庙堂?”
马寻一一收下,却命管家将价值过重之物尽数登记封存,准备事后归还礼部入库。唯有那部《本草衍义》,他亲自收好,打算日后赠予太医院年轻医官研习。
meanwhile,东宫之内,朱标正伏案批阅奏章。一名小黄门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启禀太子,国舅昨夜又退了七家贺礼,其中包括韩国公李善长送的紫貂皮氅、曹国公李文忠献的西域宝马。”
朱标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舅舅还是这般脾气。”
身旁侍立的詹事府少卿忍不住道:“国舅此举,恐伤众臣之心。”
“伤?”朱标抬眼一笑,“你们不懂。他这是保全所有人。”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父皇在位,最忌结党营私。若我舅收受重礼,不出三日,御史台必然弹劾其‘招权纳贿’。届时父皇震怒,不仅我舅难安,连我也要受牵连。他这样做,既是自保,也是护我。”
少卿恍然大悟,连忙低头称是。
朱标沉默片刻,忽而问道:“锦衣卫那边可有动静?”
“回殿下,按皇后娘娘吩咐,老七已率人在京畿外围巡查半月,凡可疑人员一律排查。目前尚未发现异常。”
“继续盯着。”朱标神色凝重,“我总觉得,这次寿辰不会太平。父皇虽远在凤阳督工皇陵,但朝中有些人,怕是等不及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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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辰当日,天朗气清。自凌晨起,文武百官便陆续齐聚午门外,手持贺表,按品级列队。辰时三刻,钟鼓齐鸣,宫门大开,礼部尚书引领百官鱼贯而入,于文华殿外广场行三跪九叩大礼。随后,马寻身着绯袍,在内侍引导下缓步登台,接受群臣祝寿。
场面恢弘,礼仪周全。然而就在众人高呼“千岁”之际,忽有一名青衣小吏越众而出,手中高举一卷黄纸,大声疾呼:“臣有本奏!请陛下圣裁!”
全场骤然寂静。
此人乃六科给事中之一,姓陈名?,素以刚直敢言著称。只见他双膝跪地,朗声道:“臣劾奏国舅马寻,恃宠而骄,广收贿赂,结交藩镇,图谋不轨!其所受诸般珍宝,皆非寻常馈赠,实为政治交易之凭证!请陛下彻查,以正纲纪!”
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马寻面色不变,静静看着那人。朱标坐在殿侧,眼神微冷,手指轻轻敲击扶手。而李善长、涂琛芝等人,则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一丝冷笑。
片刻后,朱标缓缓起身,沉声道:“陈?,你可知诬陷宗亲重臣,按律当诛?”
“臣知罪!”陈?叩首,“然风闻言事,乃言官职责。臣宁死不敢隐匿!”
“好一个宁死不敢隐匿。”朱标冷笑,“那你可敢拿出证据?”
“臣已整理名录,请殿下过目。”陈?双手呈上一本册子。
朱标示意黄门接过,翻开一看,赫然是马寻近年所收礼物清单,详列物品、来源、时间,甚至附有部分官员私下交谈的“证词”。其中不乏夸大其词、捕风捉影之语,但整体结构严密,显然背后有人精心策划。
朱标看完,不动声色地合上册子,转向马寻:“舅舅,此事你怎么看?”
马寻上前一步,拱手道:“臣无话可说,唯请殿下彻查。若真有贪墨之举,甘愿伏法。”
“你就不辩解?”朱标问。
“清者自清。”马寻淡淡道,“况且,这些东西,我早已命人封存,随时可供查验。”
朱标点头,随即厉声道:“来人!即刻查封所有提及礼品,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另,陈?虽言辞激烈,然职责所在,不予追究。退下候审结果。”
一场风波暂息,寿宴继续。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三日后,三司联审结果出炉:经查,马寻所收礼品共计一百三十七件,其中一百二十九件已按规定上报礼部备案,八件因当时使者仓促离去未能及时登记,亦已于事发次日补交。所有礼品均未用于私人用途,部分药材已转交太医院研究,部分布匹织物捐赠慈幼局救济孤贫。至于所谓“结交藩镇”,纯属捏造,涉事官员经讯问后皆称“听闻传言,未曾亲见”。
结论一出,舆论反转。陈?虽免于治罪,却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而马寻清廉之名,自此传遍天下。
然而,真正令朝野震惊的,是后续调查中挖出的一条隐秘线索:原来陈?背后,竟有中书省旧僚暗中资助,意图借弹劾马寻之机,挑起皇帝对太子亲信的猜忌,进而推动“复设丞相”议程。此事牵连十余人,其中三人系前中书省遗臣,曾在洪武初年极力主张恢复宰相制度,后被朱元璋清洗出朝,蛰伏多年,终在此时出手。
消息传至凤阳,朱元璋勃然大怒,当即下诏:“凡涉复设中书、妄议丞相者,无论职品高低,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叙用!朕意已决,再有犯者,斩!”
同时密令锦衣卫加强监控,凡与旧中书省有关联者,悉数列入黑名单。
至此,马寻寿辰风波彻底平息。但他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政治袭击,实则是多年积怨的总爆发。有人恨他挡了复相之路,有人惧他成为新一代权臣,更有人试图利用他对太子的影响,动摇储君地位。
一个月后,马秀英召他入宫。彼时秋意正浓,坤宁宫前银杏飘落如雨。姐姐坐在檐下,披着狐裘,脸色苍白却神情安然。
“事情我都听说了。”她轻声道,“你做得很好,既没失礼,也没失节。”
马寻坐在她身边,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姐姐难做。”
马秀英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你比我小时候懂事多了。那时你偷摘人家果园的桃子,被狗追得跳墙逃跑,摔断了腿还不敢回家。”
马寻也笑了:“那是穷怕了。”
“现在不怕了。”马秀英望着远方,“可你也别忘了,越是富贵,越要小心脚下。这皇宫,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两人静坐良久,直至暮色四合。
临别时,马秀英忽然叫住他:“明年……你带我去趟凤阳吧。”
马寻一怔:“去皇陵?”
“不。”她摇头,“去咱娘坟前,烧炷香。我想她了。”
马寻鼻子一酸,重重点头。
那一夜,他翻出尘封已久的药箱,取出一枚早已干枯的野菊花瓣??那是母亲下葬那年,他亲手放在棺木旁的。指尖轻触,仿佛还能嗅到故乡泥土的气息。
他知道,有些战斗永远不会结束。但只要姐姐还在,只要朱雄英和马祖佑还能健康长大,他就必须站在这里,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