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大地沉入一种黏稠的,并非纯粹黑暗的藏蓝之中。
云层压得极低,边缘仿佛融进了远处起伏丘陵的锯齿形剪影里,构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窒息的帷幕。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云层本身在某...
夜风在洼地边缘打着旋,卷起烧焦的火药残渣与尚未凝固的劣魔血块,像某种阴冷的低语,在篝火余烬间游荡。七个核弹站在马车围成的半圆缺口处,右臂的蒸汽速射炮仍微微发烫,黄铜导轨上残留着几道暗红的灼痕,如同烙印在金属皮肤上的战功。他没有坐下,也没有脱下面甲,只是静静地站着,面甲缝隙中透出两束幽蓝的光,扫视着七周起伏的土坡。
这片高洼地并不安全,但已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佳宿营地。劣魔的第一次突袭被击退了,代价是三名新兵因慌乱装填失误炸膛重伤,另有五人失温昏迷,正蜷缩在篝火边由埃尔文亲自照料。火堆旁,星巴克多校蹲在地上,用刺剑尖挑开一块劣魔的皮肉,眉头紧锁。
“不是普通的边境劣种。”他低声说,“肌理更密,爪节有骨化迹象……这是前线淘汰下来的战斗型劣魔,不该出现在后方三十公里内。”
七个核弹缓缓转头,面甲发出轻微的齿轮咬合声。“说明防线已经崩了一角。”他的声音透过金属共鸣传出,冷得像铁锤砸在冰面上,“它们不是渗透,是溃逃??或者,是被驱赶过来的。”
这句话让周围几名还能清醒思考的士官脊背一凉。如果恶魔大军正在向前线施压,那么所谓的“增援任务”根本就是一场骗局。第八小队不是去支援前线,而是被当作诱饵,扔进即将合拢的包围圈里。
“那我们还往前走?”一名满脸胡茬的老兵颤声问,手里紧紧攥着一支打空了弹药的火绳枪。
“走。”七个核弹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命令是十七点前抵达前线指挥部,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二分。我们还有十三个小时。”
“可这些人……”星巴克指着那些蜷缩在泥地里的士兵,声音压低,“他们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那就让他们爬。”七个核弹转向马车阵中央,“但我允许扎营六小时。四点整开始轮岗,五点热食,六点检查装备,七点出发。期间任何人擅自离岗、哄抢物资、散布恐慌,格杀勿论。”
没有人反驳。在这具钢铁躯壳面前,任何情绪都被迫收敛。七个核弹不是人类,至少不再是完整的人类??他是机械神甫亲手改造的战争机器,体内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加压蒸汽与忏悔油混合的传动液。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纪律的化身。
四点整,第一班哨兵换岗。由七名老兵和两名医护兵组成的小队持枪登上土坡制高点,借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观察四周。七个核弹没有睡觉,他站在原地,背部蒸汽核心持续低鸣,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戒运转。他的听觉系统捕捉到三十米外一只野兔啃食枯根的声音,也听见了地下两米深处,盐碱层中某种硬壳生物缓慢移动的刮擦。
五点,第二堆火燃起。营养膏被加热后分发,每人一份,配以净水片溶解的热水。饥饿的难民们狼吞虎咽,有人吃到一半突然呕吐,却是身体太久未进食,胃壁无法承受热量刺激。医护兵迅速介入,用绷带固定痉挛者的四肢,喂下镇静药剂。
就在此时,七个核弹突然抬手,右臂炮口微调,指向东南方向的一片灌木残骸。
“有动静。”
所有人瞬间僵住。连咳嗽都停止了。
十秒后,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枯枝后踉跄走出??是个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穿着破烂的麻布衣,脸上沾满泥污,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她看到营地里的火光和人群,先是愣住,随即扑通跪倒,用尽力气喊出一句话:
“求你们……救救我妈妈!她在东边三里外的盐井塌方了!水淹上来……她动不了!”
全场寂静。
星巴克看向七个核弹:“要管吗?”
“不管。”七个核弹的回答斩钉截铁,“这是陷阱。劣魔会利用人类的情感弱点设伏。那个‘母亲’可能是诱饵,也可能是已经被污染的活体容器。”
“可万一……是真的呢?”一名年轻士官忍不住开口。
“万一?”七个核弹缓缓转身,面甲对准那人,“你告诉我,为了救一个人,值得让这两百人暴露在伏击风险下吗?值得让我中断行军节奏,延误十七点的抵达时限吗?值得让前线因缺少援军而彻底失守吗?”
士官低下头,不再言语。
但就在这时,俞翰树走了出来。这位一直沉默的医疗官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明的眼睛。
“我去。”他说,“带两个人,轻装,快去快回。如果真是陷阱,我最多死三个。如果真是幸存者……我们至少还能称自己为人。”
七个核弹盯着他看了足足十五秒,终于点头:“准许。但你不许带走武器,只许带急救包和信号弹。发现异常立即发射红色信号,我不派人接应,你们自行突围或牺牲。”
俞翰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身边两名医护兵的肩膀,三人迅速收拾装备,消失在晨雾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篝火渐弱,天色由铅灰转为惨白。六点整,七个核弹下令拆营。马车重新套上骡子,尸体装入麻袋绑在车尾准备带回前线验尸,伤员安置在铺了毛毯的车厢内。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仿佛昨夜的血战从未发生。
六点五十分,东南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绿色信号弹升空。
七分钟后,俞翰树三人归来,身后跟着一个被担架抬着的女人。女人下半身严重骨折,体温极低,但仍有呼吸。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早已死去,却被她死死搂住不肯松手。
“盐井确实塌了。”俞翰树喘着气说,“她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周围没有敌人踪迹,只有腐烂的鱼腥味,像是海水倒灌进了地下泉脉。”
七个核弹走近,蹲下检查那女人的脸。忽然,他右臂炮管微微转动,锁定她的脖颈侧面??那里有一小块皮肤颜色异常,呈青灰色,且随着脉搏微微起伏。
“感染源。”他冷冷道,“再过六小时就会变异。处理方式:隔离,或者处决。”
“不!”那女人突然睁眼,嘶哑尖叫,“我不是恶魔!我是巴格尼亚第三纺织厂的工人!我的丈夫死在两个月前的港口袭击里!我只想活下去!求你们……别杀我……”
她的泪水混着泥水流下,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营地再次陷入沉默。
最终,星巴克走上前,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给她用药,控制症状。如果变,由我亲手解决。”
七个核弹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七点整,队伍再次启程。
泥泞的道路依旧难行,但这一次,士兵们的脚步似乎重了些??不是因为体力恢复,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还能做出选择。可以选择冷漠,也可以选择怜悯;可以选择服从命令,也可以选择保留人性。
中午十二点,天空开始飘雨。
不是温柔的细雨,而是夹杂着盐粒的冷雨,落在皮肤上有如针扎。雨水渗入火绳枪的引药池,导致多支武器暂时失效。七个核弹立即下令:所有火器收起,改用备用燧石盒密封保存,非紧急情况禁止开启。
与此同时,地形开始变化。原本起伏的丘陵逐渐被一片广阔的盐沼取代,地面由软泥变为脆硬的盐壳,踩上去会发出“咔嚓”的碎裂声。远处,灰白色的海平面若隐若现,与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
就在队伍穿越一段较厚的盐壳地带时,异变陡生。
“轰??!”
一声闷响自地下爆发,紧接着,整片盐壳剧烈震颤!前方二十米处,地面猛然塌陷,形成一个直径五米的深坑,两名走在前排的士兵来不及反应,直接坠入其中!
七个核弹瞬间跃至坑边,右臂炮口扫过下方??坑底并非泥土,而是一条被掩埋的古老排水渠,渠壁长满黑色苔藓,水流浑浊发绿,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
“不是自然塌陷。”他沉声道,“下面是空的,而且有人工结构痕迹。”
话音未落,渠水中忽然泛起气泡。
下一秒,七八条漆黑的手臂猛地从水中伸出,抓住坑壁边缘!那些手臂覆盖着滑腻的鳞片,指端是弯曲的钩爪,手腕处缠绕着锈蚀的铁链,仿佛从海底监狱爬出的亡魂!
“深海奴仆!”星巴克惊呼,“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内陆?!”
七个核弹没有回答,右臂炮管已高速旋转!
“轰轰轰轰??!”
八连发霰弹倾泻而出,将最先攀爬的两只深海奴仆打得粉碎,墨绿色的血液喷洒在盐壳上,竟腐蚀出缕缕白烟。其余怪物受惊,纷纷退回水中,只留下水面翻滚的涟漪。
“后退!所有人退出盐壳区!绕道!”七个核弹厉声下令。
队伍迅速撤离,沿着相对坚实的土埂迂回前行。然而,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类似的塌陷接连发生,总共七次,每次都伴随着深海奴仆的袭击。显然,这片盐沼之下,藏着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系网络,而它正被某种力量唤醒。
傍晚十六点三十分,距离前线仅剩八公里。
天色阴沉如铁,风势加剧,吹得人睁不开眼。就在队伍翻越最后一道沙丘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目标??一座半埋于沙土中的军事哨塔,塔顶旗杆上,一面残破的巴格尼亚军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到了。”星巴克喃喃道,“我们真的到了。”
然而,七个核弹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的传感器显示,哨塔内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电力系统全无反应,甚至连最基本的防御符文阵列都处于熄灭状态。
“太安静了。”他说,“前线指挥部不可能无人驻守。”
他举起右臂,炮口对准哨塔大门。“全体戒备,保持距离,由我先行探查。”
他迈步上前,沉重的脚步在沙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走到门前,他用左手推开腐朽的木门??
门后,是一地骸骨。
人类的,恶魔的,混杂在一起,已被风沙磨去了血肉,只剩森白骨架。墙上刻满扭曲的符号,那是古代马孔语中的诅咒祷文,意思是:“血偿血,骨筑路,王归之时,海陆同焚。”
七个核弹缓缓后退。
就在这一刻,大地震动。
不是塌陷,不是爆炸,而是一种低频的、有节奏的轰鸣,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呼吸。沙丘开始滑动,盐沼泛起诡异的波纹,远处的海平面似乎……正在上升?
“不对劲。”星巴克冲过来,“这地形根本不该有这么强烈的地质活动!”
七个核弹抬头望向天空。乌云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照在哨塔顶端??那面破败的军旗忽然无风自动,缓缓展开,露出背面用暗红颜料绘制的图案:
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中映着沉没的王城。
“我知道了。”七个核弹低声说,“这不是前线。这是祭坛。”
“什么祭坛?”
“旧王回归的献祭场。”他转头,目光扫过身后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我们不是援军。我们是祭品。”
话音落下,地面轰然裂开!
数十条粗壮的触须从深渊中窜出,带着腥臭的黏液与尖锐骨刺,直扑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