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法子可以一试。”
旱魃端详着那只血肉丛生的掌印,向周昌说道:“只是郎君须得尽力凝滞住这只掌印,莫要使之外溢,令奴家沾染了它的孽力??奴家运转因果法门之时,难以设防,届时若是郎君有半分松懈...
宪钧跪在堂屋中央,双膝陷进潮湿的黄土里,像是被这方劫场的地气生生钉住。他抬头望向门外,浓雾翻涌如沸水,那片黄泥湖早已不见边际,只余下无数红裙浮尸随波荡荡,仿佛整座山谷都在缓缓呼吸。他的喉咙干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说……让我去求那些倭鬼?”
金碧辉站在门槛边,背对着他,一袭青灰长衫被雾气浸透,贴在肩胛骨上,像一对收拢的翅。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哥哥,你还有别的路吗?万绳?不会收你,七脏庙容不下一个将死之人。你若不愿与鬼为伍,那就等着诡病蚀尽五脏六腑,变成下一具漂在湖上的红裙尸吧。”
“可他们是鬼!”宪钧猛地拍地,掌心溅起泥星,“是吃了不知多少活人的邪祟!我堂堂爱新觉罗氏,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能低头求他们施舍一条命!”
“堂堂?”金碧辉终于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如今连站都站不稳,走两步就要咳出血来。你所谓的‘堂堂’,不过是一具尚未成灰的腐骨罢了。你以为你还在紫禁城里?还在乾清宫前听太监宣旨?这里不是大清江山,是劫场??是专吃骄傲、啃噬尊严的地方!”
她一步步走近,蹲下身,直视宪钧的眼睛:“你要么低头,要么死。你自己选。”
宪钧嘴唇颤抖,想要反驳,却发觉肺腑间一阵剧痛,喉头腥甜,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落在地上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是腐蚀了泥土。他怔怔地看着那滩血,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宫中,阿玛曾带他去看太医院炼丹,炉火中烧化的药渣也是这般颜色。
“我……我不想死。”他低声说,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
“那就活。”金碧辉伸手抹去他嘴角血迹,动作温柔得近乎怜悯,“只要你能活着走出这劫场,日后重掌权柄,今日所受的一切屈辱,都可以千倍百倍地讨回来。但前提是??你还活着。”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声,似有若无,从山谷深处飘来。那是秦莎馥的声音,在念某种古老的咒文。紧接着,湖面震动,一朵巨大的白磷火自水底升起,形如莲花,花瓣层层展开,露出其中一尊盘坐的身影??正是秦莎馥本人,周身缠绕黄带子,双眼闭合,面容庄严。
“她在召唤‘天照小神’。”金碧辉站起身,望着湖心,“这是最后的机会。若天照应允,便会有光降世,指引通往生门之路。若不应,则万鬼齐出,吞噬一切。”
“我们……要靠那个?”宪钧艰难地撑起身子,盯着那朵诡异的白莲,“一个连形体都没固定的鬼魂?”
“你不信她,难道信万绳??”金碧辉冷笑道,“他早把咱们当弃子了。你没听见他临走时说的话?‘各安天命’??这话听着多慈悲,实则就是让我们等死。”
宪钧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好……我去见那些倭鬼。”
“不是‘见’。”金碧辉纠正他,“是你得跪下去,磕头,自称奴才,求他们给你一口饭吃、一线生机。你要让他们觉得,你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你自己,而是他们的狗。”
“我……做不到……”宪钧摇头,眼中泛起泪光。
“那你就会死。”金碧辉语气平静,“而且死得毫无价值。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咱们兄妹俩,终究是要一起烂在这片黄泥里的。”
就在此时,湖心白莲骤然炸裂,一道金光照下,直落湖岸。光芒之中,浮现三道身影:左首是一个披甲武士,脸上绘着赤红符纹;中间是一位老僧模样的鬼,手持锡杖,眼窝空洞;右首则是一名女子,身穿和服,发髻高挽,手中提着一把纸伞。
“天照使者到了。”金碧辉压低声音,“快,按我说的做。”
宪钧咬牙,挣扎着爬行几步,扑倒在金光之前,额头触地:“奴才爱新觉罗宪钧,叩见天照神使!愿奉诸位为主,终生不敢违逆!求神使开恩,赐奴一条活路!”
三人俯视着他,久久不语。最终,那名和服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你染诡病已深,魂魄将散。吾主可纳你入庇护之所,但需你献祭三物。”
“请说!”宪钧急问。
“其一,你之姓氏。从此不再称‘爱新觉罗’,只作无名之奴。”
“我……答应!”
“其二,你之记忆。须剜去童年至二十岁之间所有往事,以证断绝前缘。”
宪钧身体一颤,那是他在宫中最快乐的岁月,是阿玛教他骑马射箭、额娘为他缝制冬衣的日子……但他还是咬牙道:“剜便剜!只要能活!”
“其三,”女子目光微凝,“你之血脉亲缘。须亲手杀一人,以其血祭门。”
“谁?”宪钧心头狂跳。
“你身边最亲近之人。”女子淡淡道,“否则,不予准入。”
宪钧猛地抬头,看向金碧辉。后者静静站着,脸上无悲无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不可能!”宪钧怒吼,“她是我的妹妹!我怎能……”
“你能。”金碧辉忽然笑了,“而且你会。”
“你疯了?!”
“我没疯。”金碧辉走上前,蹲在他面前,轻声道,“哥哥,你想活,我也想活。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白给的生路。你要进门,就得踩着尸体进去。而我……正好愿意替你躺下。”
“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金碧辉握住他的手,将一把短刀塞入他掌心,“拿着。杀了我,你就能活下去。我不怪你,也不会怨你。因为我知道,若是换作我求生,我也会这么做。”
“我不……不能……”
“你能。”金碧辉贴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为了活下去,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弑亲。这不是你的错,是这劫场所逼。来吧,动手。让我成为你重生的第一块踏脚石。”
宪钧浑身发抖,刀尖抵在金碧辉胸口,却始终无法刺下。泪水滚滚而落,滴在刀刃上,发出轻微的“滋”声。
“犹豫者,必遭反噬。”和服女子冷冷道,“若你不决,我们将离去,再不回首。”
话音未落,湖面突起狂风,黄泥翻腾,数十具红裙尸自水中跃出,围成一圈,口中发出“瘩娃呀……瘩娃呀……”的哀鸣。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仿佛天地也在催促这场献祭。
“哥哥。”金碧辉微笑,闭上眼睛,“动手吧。下辈子,别再做兄妹了。”
刹那间,宪钧怒吼一声,一刀刺入她心口!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黄泥地上,瞬间化作一朵猩红莲花。金碧辉身体微微一震,嘴角溢血,却仍带着笑。她伸手抚过宪钧的脸颊,轻声道:“好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的身躯缓缓倒下,化作一缕青烟,被天照金光吸纳而去。与此同时,宪钧体内诡病竟开始退散,皮肤下的黑纹逐渐褪去,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献祭完成。”和服女子点头,“准许入门。”
宪钧瘫坐在地,手中紧握染血短刀,眼神空洞。他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换来了性命。可这命,还值得活吗?
“别愣着。”老僧开口,声音沙哑,“既然入了门,就得守门规。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守门奴’。职责有三:其一,巡视边界,防止外鬼侵入;其二,清理叛徒,凡背叛天照者,皆由你处决;其三,每七日,须献祭一名同类,以维持门户之力。”
“我……明白了。”宪钧机械地回答。
“很好。”披甲武士上前一步,“现在,去执行第一项任务??清理边界。”
宪钧茫然起身,跟随三人走向湖岸。途中,他看见湖面上漂浮着无数面孔,都是曾经试图逃离却被黄泥吞噬的亡魂。而在最远处,一节破旧火车头仍在缓缓移动,车厢内隐约可见几个模糊身影。
“那是……秦莎馥她们?”宪钧喃喃。
“是。”和服女子道,“她们妄图借助龙舟突破劫场封锁,现已触犯禁忌。按律,当诛。”
“要我……杀她们?”
“不然呢?”老僧冷笑,“你以为献祭金碧辉就够了吗?这只是开始。在这条路上,你必须不断杀人,不断背叛,才能活下去。”
宪钧望着那节远去的火车头,心中最后一丝柔软也被碾碎。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那个渴望尊严与亲情的皇子,而是一条真正的狗??只为生存而撕咬的恶犬。
他举起手,指向火车方向,声音冰冷如铁:“杀。”
刹那间,三道神使同时出手,金光化剑,贯穿虚空。那节火车头猛然爆炸,火焰冲天而起,残骸四散落入黄泥湖中。数道惨叫响起,随即归于寂静。
“做得好。”和服女子赞许道,“你已经开始适应了。”
宪钧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湖边,望着那一片死寂的水域,任风吹乱头发。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在那一刀落下之时,彻底死去。
而这片劫场,才刚刚接纳了它新的奴仆。
夜更深了。黄泥湖恢复平静,唯有朵朵白磷火依旧摇曳,宛如永不熄灭的冥灯。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截断裂的手指悄然浮出水面,指尖微微颤动,似乎还想抓住什么。
那是金碧辉最后残留的一点执念。
但她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这个世间所有被牺牲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沉入黑暗,成为他人登顶的垫脚石。
而活下来的人,终将在罪孽中越陷越深,直至彻底迷失。
这就是劫场的法则。
不死,便得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