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英魂

    1944年的缅北丛林雨季，在布杰班山战斗结束声中，如期而至！

    雨，不知疲倦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倾倒下来，砸在布杰班山刚刚冷却的焦土上，噗嗤作响，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被雨水强行压进泥土深处，混合出一种更沉郁、更令人窒息的铁锈与腐烂交织的气息。

    战场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血水的烂抹布，湿漉漉地摊在众人脚下。

    小周跪在一个新挖的浅坑边，十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混杂着碎骨和弹片的泥泞里。

    雨水顺着他破旧的钢盔边缘淌下，在他瘦小的脸上冲出几道灰白的沟壑，和着止不住的泪水一起滚落。

    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拐子叔…拐子叔啊…”

    他一遍遍嘶哑地呼唤着，试图把那个蜷缩在坑底、浑身泥血、一条腿以诡异角度扭曲着的山东汉子看得更真切些。

    那是刘拐子，就在刚才最后狙击鬼子进攻时，被一枚垂死日军投掷的手雷炸倒的。

    老周站在一旁，佝偻着腰，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圆脸上，此刻只剩下雨水冲刷下的麻木与深重的悲戚。

    他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一块沾着菜叶的湿抹布，浑浊的老眼呆呆地望着坑里的老伙计。

    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像两尊沉默的铁塔，用刺刀和工兵铲费力地掘着旁边另一个浅坑。

    雨水把他们魁梧的身躯淋得透湿，沉重的喘息在雨幕中格外清晰，每一次铲起湿重的泥土，都像是在和这该死的大地较劲。

    坑里，已经并排放着几具用破烂雨衣或军毯草草覆盖的遗体——那是侦察连在布杰班山最后的牺牲，三十多条刚刚还一起厮杀、一起吼叫的性命，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轮廓。

    “快点！

    动作都麻利点！”

    古之月的声音穿透雨帘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急促。

    他站在稍高处的泥泞里，浑身湿透，草绿色的军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线条。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不断滴落，苏北口音像淬了火的刀子，字字砸在每个人心上：

    “重伤员，留下！

    新22师的野战医院就在山后！

    轻伤的，能走的，跟上！

    其他人，补充弹药，立刻整队！

    五分钟！

    五分钟后跟113团出发！

    目标——加迈！”

    命令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这弥漫着悲伤的死寂。

    “加迈？”

    小周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古之月，尖利的川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连长！

    拐子叔…还有这么多兄弟…尸骨未寒！

    连口薄棺材都…”

    他指着坑里刘拐子那张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脸，

    “就这么…就这么草草埋了？

    连碑都没一块！

    你让他们…让他们怎么…怎么安心走啊！”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小周！”

    徐天亮几步抢上前，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的脸上，惯常的嬉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

    他一把抓住小周瘦弱的胳膊，金陵腔调又快又急，像连珠炮：

    “醒醒！现在不是哭坟的时候！

    112团的弟兄们被围在西通了！

    那是鬼子的命根子，他们豁出命去捅了马蜂窝，现在正被几千红了眼的鬼子咬着！

    咱们晚到一刻，西通就要多死一百个、一千个像刘拐子这样的好兄弟！

    活人！

    活人比死人要紧！”

    小周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甩开徐天亮的手，声音尖利：

    “那拐子叔他们…”

    “只有打下加迈！

    只有把加迈的鬼子老窝掀了！

    才能救西通的活人！

    才能给所有死去的弟兄报仇！”

    "可是......"

    小周还想争辩，被郑三炮一把拽起来，河南话吼得震耳：

    "没可是！

    刘拐子要是活着，也得骂你糊涂！"

    他指着加迈方向，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掉，

    "山田次郎那狗日的就在前面！

    干掉他，才能告慰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徐天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在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唾沫星子砸在小周脸上，

    “你忘了？

    加迈城里头，说不定就蹲着那个狗日的山田次郎！

    连长在金陵…一家老小七八口…就他妈是这畜生带人干的！

    血仇！这是血仇！

    你不去加迈亲手剁了他，你对得起连长？

    对得起拐子叔？

    对得起那些躺在坑里的弟兄吗？！”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雨幕中炸开，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力量。

    山田次郎！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古之月刻意维持的冰冷外壳。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脸颊流下，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仇恨光芒！

    金陵城破时冲天的大火，亲人绝望的哭喊，刺刀挑起的婴儿…无数破碎的血色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雨水呛入肺腑，强行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暴杀气压了下去，但声音却变得更加嘶哑，如同砂砾摩擦：

    “徐天亮说得对！”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鼓上，那浓重的苏北腔此刻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后勤的弟兄会料理后事！

    埋深点，盖严实！

    别让野狗刨了！

    这是我们…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了！”

    他目光扫过那一个个新挖的浅坑，扫过刘拐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

    “活着的，拿起枪！

    跟我走！

    去加迈！

    山田次郎…就在那儿！”

    小周像被抽掉了骨头，身体晃了一下，被徐天亮死死架住。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他最后看了一眼坑底那个再也不会骂他“省着点子弹”的山东汉子，猛地挣脱徐天亮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里，对着浅坑，用尽全身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拐子叔…走好！

    小周…给你报仇去！”

    那一声闷响，仿佛磕在了所有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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