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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年节
    阶下的军汉,眼见沈保桢被客客气气请上平台,安坐奉茶,心头不由一热。

    他再按捺不住,扯开嗓门朝上嚷道:

    “我也要上来饮茶!我也愿归顺西军!”

    萧云骧闻声转头,看向这个粗豪汉子,朗声一笑:

    “汉子,我们西军这碗茶,入口暖身,却非白饮。你可知西军的规矩?”

    那汉子嘴一撇,声若洪钟:

    “有什么不知道?不准抢老百姓、官兵平等、不准摆老爷架子——这些规矩,我早就在做了!”

    “要不是骆总督于我有恩,脸面撕不开,早先就投过来了!”

    他说至此,话音略顿,像是在心里,将话语掂量过一遍:

    “这回奉他的令,冒死来你们大营闹这一场,天大的恩情也算报完。如今跟你们,我心里不亏!”

    随即又愤然补上一句:

    “朝廷那帮鸟人,跟洋鬼子勾肩搭背,乌烟瘴气!我早就看不下去!还是跟着你们干痛快!”

    萧云骧听他言语粗直,却自有一股肝胆,眼底泛起真切笑意,身体微向前倾:

    “好汉子!报上名来。再将你从前经历,细细说一遍。若真无愧于天地百姓,我亲自准你入西军。”

    那汉子眼中霎时精光闪动,挺起胸膛高声道:

    “我叫冯子才,粤省廉州府钦州人!”

    萧云骧听见这名字,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颔首示意他继续。

    冯子才便敞开了话匣,将平生坎坷一一道来。

    他四岁丧母,十岁丧父,与祖母相依为命,苦水里泡大。只读了两个月村学,便不得不撂下书本谋生。

    幼时随人贩盐、做木工、下河捕鱼捞虾,乃至护送牛帮穿山越岭,只为一口饭吃。

    某年暴雨成灾,家中唯一的篱笆棚屋被洪水卷走,祖孙二人瑟缩于破庙残垣,饥寒交迫。

    捱至十五岁,祖母也撒手人寰。

    自此天地茫茫,孤身一人。

    为求活路,只得操起刀剑,凭一身筋骨搏命。

    他虽出身贫贱,却天生魁伟,勇力过人。二十多岁便练就一身武艺,传闻等闲数十人近不得身。

    此后以保镖为业,常护送牛商,将牛从钦州,赶至廉州贩卖。

    贤丰元年四月,粤省天地会首领刘八起事,聚众万余攻打博白。

    冯子才觉出路已现,便投了这支义军。

    不料五月刘八攻博白失利,冯子才随之接受朝廷“招安”,降于知县游长龄,所部被编为“常胜”勇营。

    后又随桂省提督向容征战,镇压粤桂边境的农民军。

    因作战勇猛,被擢升为把总,得朝廷赏下一个“色尔固楞巴图鲁”的名号。

    可惜好景不长,向容部在常沙城下,被萧云骧率部击溃,向容战死,余众星散。

    冯子才辗转多时,最终投入骆秉彰麾下。

    然骆部行的是“兵为将有”的私兵制。冯子才既无钱财,贿买人心,又无乡党旧部可用,更不愿学他人收拢亡命、纵兵劫掠以聚势力。

    相反,他治军极严,力行“三斩令”:临阵脱逃者斩、劫掠民财者斩、违抗军令者斩。

    因此,肯铁心跟他的人寥寥无几,手下一直没什么兵。

    骆秉彰虽赏识其勇,亦只能委他一个哨官之职。

    此番随沈保桢出使西军,一则是骆秉彰看中他勇武无畏、嗓门洪亮,能将那“离间”之计,生生吼进西军高层耳中;

    二则,也因他手下无兵,即便折了,于骆部战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待他叙述完毕,萧云骧心中已有分明,微笑问道:

    “当日我在常沙击溃向容部时,你便在军中?”

    冯子才点头,脸上掠过一丝不甘:

    “我在后阵。结果前头……前头那帮软蛋溃得太快,把我们阵脚都冲散了……唉,憋屈!”

    萧云骧哈哈一笑,摆摆手,转而温言问道:

    “家中可还有亲眷?需不需要我派人去接?”

    冯子才神色微微一暗,摇头道:

    “祖母走后,就没什么至亲了。”

    “这些年谋生艰难,也没攒下什么钱,常年漂在兵营,居无定所,也没娶到老婆。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萧云骧了然,语气更为温和:

    “那便随我回江城。先进军校学习,将我西军为何而战、如何打仗的道理,学个透彻。”

    “毕业之后,按章程入军效力。你看可好?”

    冯子才见萧云骧言辞恳切,安排周到,心头那点强撑的硬气,顿时化为一股暖流。

    他大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便要下跪行大礼。

    萧云骧早已起身,疾步下阶,将他稳稳扶住:

    “子才,你须记住:我等举义,正是要令天下穷苦人、卑微者,皆能挺直脊梁,堂堂正正做人——再不必,动辄向人下跪。”

    冯子才站直身躯,望向萧云骧诚挚而清亮的眼睛。

    幼年失怙、少时流离、祖母病殁、破庙饥寒……诸般苦难滋味蓦地涌上心头,喉头猛地一哽,眼眶阵阵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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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中情绪翻涌,竟一时语塞,只是重重颔首。

    萧云骧携了他的臂膀,引上台阶,同坐桌旁。

    众人饮茶闲话,直至日头西斜,光色转冷,方起身返回暑衙。

    到了傍晚时分,各位领军将领,陆续返回。

    萧云骧召集众人,统一议事,安排后续诸项事宜。

    依旧例以佐湘阴为主帅,统一辖制驻守赣省的第六、第七军。

    诸事安排已毕,翌日一早,萧云骧便带着卫队,与赵烈文、沈保桢、冯子才等人,自景德镇启程,转回江城。

    一路无事,只是平常的晓行夜宿,饥餐渴饮。

    走了十来天,于二月三日,即农历腊月廿七,岁暮之际,抵达江城。

    时近除夕,江城已是年意浓稠。

    长江水汽氤氲,两岸众多的厂坊,因年关休假而大多寂静。只偶有一二烟囱吐出的淡淡煤烟,反添了几分生机。

    少了平日震耳的机械轰鸣,市井人声,便格外凸显出来。

    码头栈桥,扛夫们的号子声,也带了年下的轻快。

    街巷里,家家户户门楣上新贴的春联,红艳艳连成一片,墨迹淋漓着"人寿年丰"、"四海升平"的祈愿。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温暖的气味:刚熬好的麦芽糖甜香、油炸点心的焦香、松枝柏叶的清气,还有家家户户檐下,晾晒的腊鱼腊肉特有的咸鲜风味,扑面而来。

    挑担的小贩比平日多了许多,吆喝声此起彼伏:

    "鲜鱼活虾咯——"、"金桔发财树,好意头啊——"、"瓜子花生,香脆炒米——"。

    活鱼在木桶里甩尾扑腾,水花溅湿地面;

    炒货铺前,巨大的铁锅被伙计用力翻炒,栗子哔啵作响,香气诱人。

    孩子们穿着新棉袄,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几个小脑袋,紧紧围着一个吹糖人的老匠,看他将温软的蜜色糖稀,吹成昂首的公鸡、肥硕的鲤鱼,引得阵阵惊叹。

    更远处,有卖风车、泥哨、空竹的小摊,色彩缤纷。

    深巷里,女人们蹲在井台边,一边刷洗腊味肠衣,一边高声说着家常。

    男人们扛着新买的竹椅、铁盆或是猪肉,脸上带着一年劳作暂歇的满足,笑着往家走。

    马车辘辘驶过,载着归乡的游子和年货,车把式呵出的白气,与马鼻喷出的热气混在一起。

    城门内外,人流如织。

    进城卖完山货的山民,小心捏着换来的钞票,盘算着给娃儿扯块花布;

    挑着满担冬笋菜蔬的农人,脸上冻得通红,眼神却亮着,盼着卖个好价钱。

    巡城的士兵,枪刺在冬日淡阳下微闪。

    他们步伐整齐,面容肃穆,却丝毫不扰这喧腾市井,只默默守护着这份乱世中,难得的安宁。

    马背上的冯子才,左右张望,目不暇接。

    他此生颠沛,辗转兵燹,所见多是荒村流民、肃杀营地。

    何曾见过这般鲜活的景象?

    百姓见了他们这一行戎装骑马的人,竟无惧色,无人惊走避让,小贩甚至笑着朝他吆喝生意。

    这种被视作"寻常"而非"威胁"的感觉,像一道暖流,冲击着他那早已被乱世血火,磨得粗粝的心。

    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那饱满的年味钻入鼻腔,勾起了深埋心底、儿时对过年的那点微末渴望。

    他喉头动了动,一时竟有些痴了。

    只觉得眼前这红火喧腾、人人安泰的景象,比任何说教,都更让他明白西军为何而战。

    沈保桢默然端坐马上,目光缓缓扫过这市井繁华。

    心中震动,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

    他是读圣贤书出身,见过的富庶之地不少,但那般富庶,总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相伴。

    而眼前这江城,迥然不同。

    其繁盛,并非仅堆砌于商贾云集、货物琳琅,更根植于一种,他从未亲历过的"秩序"与"生气"。

    工厂与码头显示着强大的生产组织力。街市的热闹,则洋溢着发自民间的活力,而这两者,竟能和谐共存。

    士兵不扰民,民不畏兵,各安其业,忙中有序。

    这哪里是传闻中"贼寇"治下的混乱景象?

    他回想朝廷治地的凋敝,再看眼前此情此景,一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撼,有钦佩,有恍然,更有一种自身信念,被剧烈摇撼后的失重与茫然。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萧云骧其人,重新审视这支"西军"。

    他们或许并非简单的叛逆,其所图所建,恐怕远超出自己以往的认知。

    他微微抿紧嘴唇,将万般思绪压在心底,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与深思。

    得知萧云骧归来,留守江城的李竹青大喜。

    这段时日,他总揽总参部与军情局双重重担,已是疲惫不堪。

    萧云骧当即召来仍在城中的曾水源,三人于书房内密谈,交换别后各自情势。

    萧云骧将沈保桢写就的家书,并详细地址交给李竹青,嘱他派遣军情局得力人手,秘密前往闽省,接应保护。

    原是这十数日同行,沈保桢耳闻目染,深思已定,不再犹豫。

    甫入江城,便请赵烈文备来纸笔,修就家书,附上地址与一贴身信物,恳请萧云骧派人接来家小。

    萧云骧自然应允,随后又将沈保桢引荐于曾水源。

    如今西王府各处衙门,正是用人之际,得此良才,曾水源亦十分欣慰。

    打算先让沈保桢进入政务学院进修,明了西王府理政之念后,再量才任用。

    此时彭钰麟尚在湘省公干,赖汶光仍镇守南阳府,皆未归来。

    江城虽值年关,却依旧在一种有序的忙碌中,静待着新岁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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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廉州府即如今的钦州市,当时还属于广东管辖。

    本章快四千字了 ,懒得分为两段,以免打断故事节奏,大家就当加更吧,请继续支持,这趟小黑屋,感觉没有半月出不来,唉。)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