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芙从背包里翻出模型的时候，陆惟生已经盖好了被子。
但迟迟没有躺下。
“怎么还不睡觉？”
“看着你走了我再睡。”
陆惟生说完，调整姿势至侧身半躺，手指装作不经意地抚摸另一边没有一丝褶皱的真丝枕套，像是在暗示孤独和需要陪伴。
“天呐，你这个样子搞得我很像把狗狗独自丢在家里的坏主人。”
苍芙背靠大门哀叹一声，但仍然站着没动。
看起来心如磐石，无法轻易被撼动。
陆惟生继续下猛料，漂亮的眉眼耷拉下来，嗓音跟着低沉了两度，语调柔软又委屈，“如果你再亲亲它的话，它或许会原谅你的，毕竟……它也最爱它的主人。”
“……”
苍芙瞬间被击中，心软得一塌糊涂，不自觉抬脚往床边走。
撑着床沿欺身下去时，嘴里还在喃喃，“就亲一下，冯希有重要的事情找我……”
她身后是没拉紧的窗帘，逆着光，落日余晖透过缝隙洒落在苍芙后背，映照出一个金黄色的毛茸轮廓。
陆惟生似乎闻到了某种香味。
清新的山茶香和深沉辛辣的雪杉木质香交替着出现。
梦境里背光的执行官渐渐有了脸，和苍芙一模一样的眉眼立体生动，表情里透着一丝“任务执行中”的严肃。
但不知为何，陆惟生能从她脸上读出隐秘的、专属于自己的温柔。
尽管他尚不清楚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在他稍稍歪过头迎上苍芙嘴唇的片刻时间里，唯独一件事情他能确定——
他爱她。
他万分笃定。
白鸟不死，爱意永存。
从过去，到遥远且永无尽头的未来。
苍芙做好了被陆惟生逮着狠狠薅一把的准备，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反倒是以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手指没入她的发间，托着她的后脑轻抚，然后郑重开口。
“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还有，我爱你。”
*
冯希看到苍芙红着脸下楼，不轻不重地吹了声口哨。
“可以啊老大，又被陆队揪着亲亲了？”
“盛远怎么了？”
苍芙迅速调整状态，把话茬引到正事上，脸上的羞色一秒消失不见。
她把模型抛给纪采星，拖过椅子坐到冯希身旁，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表格看。
冯希轻咳一声，收起调侃的姿态。
“老大，你不觉得盛远作为一家运输公司，利润规模太大了吗？”
“嗯，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
“我循着这件事情往下查，发现盛远在银滩港口的停泊位竟然和其他运输公司是分开的，位于一片单独的小型海湾内。”
冯希按下回车键，屏幕上跳出来一幅地图，她指着大型海湾旁一处只有五分之一大小的弯月状海湾，继续道：
“老大你看，就是这里，我说我怎么一直没找到179号至184号泊位，原来藏在这里面。”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查遍全网，没有找到盛远做过任何的宣传，这家公司没有和新松任何一家生产厂家合作过，包括迅鹰，连迅鹰生产的山寨设备都是另找运输公司运离新松的。”
没有宣传、没有合作、但却高利润。
苍芙给出暂时的结论，“要么是拿来洗\/钱的空壳公司，要么就是自产自销。”
冯希立刻否认第一种说法。
“不是空壳，因为根据海关记录，179号至184号泊位一直处在繁忙的状态中，并且能确定订舱发货的都是盛远名下的远洋游轮。”
“还有，我查到了这家大型游轮供应商历年宣传册，里面出现过盛远的名字。”
“最后，我发现了一张不得了的照片。”
冯希手速极快，调出一张从海湾边一处岬角上俯拍的照片。
这张照片不知是调焦的原因，还是遭到了信号干扰，总之十分模糊。
“我用特殊方法修复了一下照片。”
冯希再次按下快捷键，经过调整，照片清晰度整整提升了一倍。
但仍然达不到直接辨认的程度。
冯希几度放大照片，指着一处角落道：“老大，你看这里。”
照片里，已经完成装货的集装箱似乎出了点问题，正在开箱检查，严密封存的木质真空防撞匣被打开，露出里面货物的一角。
真的只是一角。
在冯希混乱的成长经历里，她没少见过这种东西，因此能够作出大致的判断。
但对于苍芙来说，她再熟悉不过。
是一件大型重武。
苍芙噌得站起来。
猝不及防出现的大型重武将盛远、韩启忠、“杭老大”和两支雇佣兵团发动的邢国栋绑架事件串联起来。
苍芙走去厨房拿了一瓶冰气泡水，猛灌两口。
大量气泡涌入喉咙，将气管撑得生疼。
“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一名姓宋的记者在七年前拍摄的，但根据资料显示，他于同年去世。”
还没等苍芙继续发问，冯希的聪明脑袋自动开始运转。
“至于杭老大，很难查，他的资料被人刻意抹掉了，但我还是查出了点蛛丝马迹，说起来，这事儿和陆队还有关系。”
“他的真实姓名是杭耀军，杭明军的弟弟，杭宜月的亲叔叔。”
“嚯。”
苍芙竟然并不感到意外。
看来这一大家子都是“重建新松”的铁血反对派。
苍芙跟着冯希把查到的零散事宜过了一遍，对整件事情大概有了大致的判断。
七年前，宋记者以某种途径得知杭耀军在暗中生产制造军火，并通过小弟韩启忠名下的盛远公司运输至境外销售。
新松严禁军火，宋记者决定曝光此事。
经过调查，他摸清了盛远运输的港口泊位，提前攀爬至岬角蹲点拍摄，没想到被发现。
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宋记者求助Gasoline。
接到求助后，陆惟生即刻带领成员出发，同时将此事上报联盟。
军火能够顺利出关这么久，联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内部存在牟取暴利之人。
这位牟取暴利之人正是方贺南。
方贺南是难得的聪明人，他大大方方吐了四分之三的钱出来，将剩下十一名拥有裁量权的大佬们安抚得妥妥当当。
于是这件事情没有上报洲际政府，就这么被死死压在了联盟内部。
期间唯一的变数是，当陆惟生到达的时候，宋记者已经被杀害。
相机内存卡摔得稀烂，丢在尸首旁边。
所有照片被销毁，除了求助Gasoline时附在求助信息后最模糊的一张。
从这一刻起，陆惟生内心对这件事情的定义就变了。
逮捕过程中，杭耀军养在新松的雇佣兵和Gasoline发生激烈冲突，作为不可一世的军火大佬，杭耀军在张牙舞爪的时候被陆惟生飞起一脚踹落悬崖。
好在他命大，攀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没有直接掉下去。
命悬一线之际，杭耀军将能屈能伸的商人本色发挥到极致。
“救命！”
他对陆惟生高声呼喊。
男子站在悬崖边上，一脚踩住凸起的灰色岩石，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
黑色的眸子里沁着对他这条性命不屑到极点的漠视。
杭耀军几乎能听到陆惟生心底的声音。
“呵，管你去死。”
海边空气潮湿，男子背后是大片蔚蓝色的天空，海鸟雪白的翅尖掠过天际，成串啼鸣如同宣告他生命终章的挽歌。
杭耀军绝望地闭上眼睛。
陆惟生，妈的。
耳麦窜过电流，陆惟生听到通讯器里传来考珀清晰的嗓音。
“上级指示，务必将杭耀军活着带回联盟受审。”
彼时的考珀还能勉强压制住陆惟生，后者缓慢眨了一下眼睛，喉间溢出一丝冷哼。
男子俯身，一把拎住已经进入下坠状态的杭耀军。
猝然收紧的领口令杭耀军感到巨大的窒息感。
他“呃”得发出一声干呕，眼球暴突，一时间看不清陆惟生那张被毒辣日头晃出重影的脸。
只知道自己正以一种万分屈辱的方式被往上提拽。
单手。
后来，杭家宣布和杭耀军断绝关系，从此低调下来，不再以新松第一豪门自居。
杭耀军被驱逐出境，在前往西洲的远洋游轮上，他夜夜不能寐。
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陆惟生那张冷漠到闪动着隐隐笑意的脸。
宛如死神。
他用了很长时间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想要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就只有一个方法。
杀掉死神。
*
“老大，你怀疑，杭耀军就是整件事情的幕后黑手？”
冯希点的外卖到了，藤野夏树去门口拎回一大箱子炸酱面，放在桌上。
“嗯，但最好还是想办法找杜青山确认一下。”
“杀神雇佣兵团的头子？”
“没错。”
“经过上回，联盟内部的系统绝对加固过了。”
冯希看了眼电脑，觉得很是为难。
苍芙不觉得联盟会把审讯记录上传内网，反倒觉得方贺南会在和杭耀军谈妥条件后直接放杜青山离开。
说到底，陆惟生还是联盟的人。
杭耀军能对陆惟生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其自我膨胀的野心抱负不太可能让联盟随意处置他的手下。
苍芙决定吃了晚饭就联系光头哥。
看着冯希一脸懊恼，苍芙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担心，我来想办法，先吃炸酱面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要把陆队喊下来吗？”
“别去吵他，等他醒了下来热热再吃。”
冯希点点头，拿了一盒炸酱面率先递给苍芙，顺带着给纪采星也拿了一盒。
苍芙拆开筷子拌面，走过去看纪采星对着电脑上的数据研究模型。
“怎么样？”
“只要最核心的两种材料不撂挑子，我觉得能行。”
“这一版除了指纹虹膜，还需要添加指定人声激活，安全词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设置指定安全词，还是你的名字？”
纪采星莫名其妙。
这样一来就必须另出一版成品送去量产，从商业角度来看，根本毫无必要。
“因为第一件成品是专门给走狗头子量身定做的。”苍芙回答。
“……”
纪采星本来饿了，这会儿忽然不饿了。
“到时候我还会添加一些在你看来很鸡肋的功能进去，比如叫醒功能、伴聊功能，当然，我会亲自录音。”
“……”
“你简直是暴殄天物！”纪采星咬牙切齿。
“废话真多，到时候让走狗头子收拾你。”
苍芙咧嘴一笑，丝毫不理会纪采星的跳脚，挑了一大筷子面塞进嘴里，吃得比谁都香。
解决掉晚饭，苍芙取了车钥匙出门。
她上车就给舒圣打电话，问杜青山的事情。
舒圣反过来先问了陆惟生的情况。
苍芙坦言陆惟生在休息，不打算打扰他。
舒圣觉得有道理，再加上两人的关系，他也没必要设防，于是道：“我们在基地总部和联盟都完成了布控，但目前没接到杜青山要被释放的消息。”
“知道杜青山被关押在哪里吗？”
“说实话，不太清楚，所以我把能布控的地方都布控了。”
苍芙上半身靠在方向盘上，等一对遛狗的情侣先行通过斑马线。
她回想起杜青山受伤的手腕和脚踝，还有下巴的一记重击。
不算轻也不算严重。
陶染出手的话，也就两针药剂的功夫。
不过陶染常年待在基地，估摸着也算是核心成员之一，如果方贺南不放心她给杜青山治疗的话，那会把杜青山送去哪里呢？
“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见苍芙沉默，舒圣忍不住追问。
“实验室布控了吗？”
“……没有。”
“把安插在基地附近的人手调派一部分过去。”
“……好。”
“我一个小时后出发和你们汇合。”
“这就不用了吧，我们珍夷堂能搞定，生哥也不会想让你冒险的。”
“我有事情要找杜青山确定。”
“啥事儿？我们帮你拷问出来不就行了。”
“他不会说的，得动用特殊手段。”
“什么特殊手段？”
“别问。”
“……”
根据虞衡的内线消息，司隽和苏彦白等跟随陆惟生参与过大型高危任务的成员，即将于晚饭后被送往实验室。
舒圣站在距离基地一公里开外的一处废弃楼顶，看着不远处进进出出的军方车辆，眼神冷厉。
车身贴有象征“四方汇聚”之意的联盟徽章。
他用力嘬了口烟，随着青烟从口鼻冒出，仿佛脸上的骷髅着了火。
舒圣回味着苍芙的话，将烟头丢在地上狠狠碾灭，然后捡起来放进口袋。
这个动作意味着“撤离”。
“分堂主，我们这是要离开？”
“嗯，留几个人在这里盯着，其他人跟我移动到实验室附近。”
“没问题，不过分堂主，咱这是要干啥？”
燕小满只知道自己是给珍夷堂干活的，但具体珍夷堂听谁差遣，上头老板是谁，他们一概不知，只知道加入分堂前得经过严苛的训练。
据说训练难度堪比Gasoline选拔中心。
但加入后待遇委实丰厚，因此苦点累点大伙儿也都愿意。
“问那么多干什么？忘了分堂的规矩了？”舒圣瞪了他一眼。
“不听不问，没忘没忘。”燕小满笑嘻嘻地摆手。
“那还不快去筛人。”
“就去就去。”
等燕小满跑没影了，舒圣这才给苍芙回了条消息，“即将往实验室移动。”
苍芙看着屏幕上弹出的消息，瞥了一眼副驾驶的纪采星。
纪采星端坐在副驾驶，看起来有点紧张。
“不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调头把我带上？这是要去哪里？”
“你乖乖系好安全带就行。”
“等等，什么叫乖乖系好安全带？你有新松驾照吗？”
“驾照？”
苍芙目视前方，露出一抹恶魔微笑。
“还没有拿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