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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1章 败军之思,利刃重淬
    阳平关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

    笼罩在曹军大营上空的,不再是战前那种不可一世的骄横之气,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战败的阴霾如同秦岭上空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

    营地之内,伤兵的呻吟与医官的呵斥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然而,在这片压抑的氛围中,秩序却未有丝毫混乱。

    巡逻的队伍依旧步伐整齐,岗哨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

    整个大营如同一头受了重创却依旧蛰伏待机的猛虎,舔舐着伤口,收敛了爪牙,

    但那股源自骨子里的凶悍并未消散,只是转化成了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的形态。

    风暴的中心,位于中军的那顶最大的营帐,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帐内,十余名在阳平关之战中幸存下来的高级将校,身披甲胄,垂手肃立,分列两旁。

    他们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此刻却都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目光不时地瞟向帅案后方那个沉默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不安。

    河北名将,张合,正背对着他们,独自伫立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

    他没有如众人预想的那般暴跳如雷,没有斩杀任何一个败将以泄愤,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自昨日从中军苏醒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尊石雕,凝视着那座按阳平关地势精心堆砌的沙盘。

    沙盘上,依旧保留着三日前那场大战的最后态势。

    代表曹军的红色小旗,一部分歪歪斜斜地倒在关墙之下,

    另一部分则在关外形成了一个混乱的、被截断的阵型,

    而在那条致命的山谷谷口,几面代表精锐的小旗,更是被彻底倾覆,掩埋在模拟的山石之下。

    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次无声的鞭笞,抽打着这位名将的骄傲。

    帐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一名偏将终于承受不住这般死寂,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

    “将军!末将护卫不力,致使中军遇险,请将军……降罪!”

    他的声音仿佛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一片涟漪。

    其余将校纷纷跟着跪倒,齐声道:“请将军降罪!”

    他们宁愿面对张合的雷霆之怒,也无法忍受这般如山倾颓的沉默。

    良久,张合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倒一地的众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战败后的颓唐。

    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却能映照出所有人的恐惧。

    “都起来。”他的声音不高,略带沙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将迟疑着,缓缓起身。

    “此战之败,罪不在尔等。”

    张合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而在我,张合。”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坦然承认败绩的主帅。

    在他们的认知里,主帅永远是正确的,失败,只会是下属执行不力,或是天时地利不佳。

    张合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伸出手中的指挥棒,轻轻点在了沙盘之上。

    “我犯了三个错误。”

    他的声音,如同一位冷静的棋手,在复盘一局已经输掉的棋局。

    “其一,轻敌。”指挥棒点在了代表阳平关的最高处,

    “我只知陆昭乃江东一书生,靠奇谋侥幸夺取汉中,

    却未曾想过,能从刘备、诸葛亮手中虎口夺食之人,岂是寻常之辈?

    我视他为初出茅庐的竖子,他却视我为瓮中之鳖。

    我以傲慢之心攻之,他以敬畏之心待我。

    此为败因之始。”

    众将闻言,脸上皆是火辣辣的一片。轻敌的,又何止张合一人。

    张合的手臂移动,指挥棒划过一道弧线,点在了那条埋葬了无数曹军精锐的山谷。

    “其二,失察。”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自嘲,

    “陆昭鸣金收兵,佯装溃败,此等诱敌之计,我非未曾察觉。

    但我错在,以为他的后手,仅仅是关墙之上的反扑。

    我盯着他关墙上的‘实’,却忽略了他藏于山谷中的‘虚’。

    他以关墙为饵,钓我中军突进,再以奇兵断我后路,虚实转换,浑然天成。

    我自诩擅长临阵机变,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为败因之核。”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穿透沙盘,看到那支神出鬼没的奇兵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最后,他的指挥棒,重重地落在了连接阳平关与汉中腹地的那条崎岖的粮道模型上。

    “其三,无知。”

    这两个字,他说得极重,像是在审判自己,

    “丞相发兵之前,我等皆断言,秦岭栈道,天险也,陆昭粮草运输必为死穴。

    然大战至今,阳平关守军战力未有丝毫衰竭,其箭矢、滚石、火油,用之不竭。

    这说明了什么?”

    他环视众将,沉声问道。

    一名谋士模样的文官上前一步,躬身道:

    “将军,莫非……是那日我军斥候所见,传闻中可在山地自行,日行百里的‘木牛流马’?”

    “不错。”

    张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我曾将此报视为无稽之谈,斥为敌军故布疑阵。

    我对我所熟知的兵法、常理,太过自信,以至于对未知的新物,抱持着愚蠢的傲慢。

    正是这份‘无知’,让我错判了陆昭的战争潜力,以为可以速战速决。

    这是此战……最根本的败因。”

    轻敌、失察、无知。

    三个错误,层层递进,张合将自己剥茧抽丝,把自己败北的原因,赤裸裸地剖析在所有部将面前。

    没有推诿,没有借口,只有冷静到残酷的自我审视。

    帐内,再无一丝声息。

    众将心中的惶恐与不安,渐渐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敬畏所取代。

    一个能够坦然面对自己失败,并从中汲取教训的将领,远比一个只会降罪于人的莽夫,要可怕百倍。

    他们仿佛看到,一柄在阳平关下被砸出缺口的利刃,正在烈火与铁锤的淬炼下,剔除杂质,重塑锋芒。

    而这柄重新淬炼的刀刃,只会比之前更加坚韧,更加致命!

    “败了,便要认。”

    张合收回指挥棒,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但认了,就要赢回来!”

    他猛地一挥手,指挥棒扫过整个沙盘,将那些代表着失败与耻辱的红色小旗,尽数扫落在地。

    “传我将令!”

    “在!”众将精神一振,齐声应诺。

    张合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自今日起,止息一切强攻!

    陆昭既善守,我等便不与他争一日之长短。

    全军后撤十里,深沟高垒,改为长围!”

    “第二!停止一切决战之念!

    陆昭兵力有限,利在速决。

    我等便反其道而行之,改为袭扰!

    抽调军中所有善于攀山越岭的精锐,组成千人破袭营,昼伏夜出,专攻其粮道!

    他不是有木牛流马吗?我便要让他的人与器,尽数毁于山林之中!”

    “第三!摒弃一切速胜之心!

    汉中新定,人心未附。

    陆昭看似势大,实则根基不稳。

    围城打援,断其粮草,散播谣言,乱其后方!

    此战,不求速胜,但求必胜!

    我要用时间,用丞相雄厚的国力,将他活活困死、饿死在这座雄关之内!”

    三道命令,一道比一道狠辣,一道比一道决绝。

    这不再是那个试图用堂堂之阵一举击溃对手的河北名将,

    而是一条冷静、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最致命破绽的毒蛇!

    帐内压抑的空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杀气。

    所有将校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张合转过身,重新望向那空无一物的沙盘,

    仿佛已经看到了数月之后,阳平关上那面“陆”字大旗,在绝望中轰然倒下的场景。

    他对着空气,也对着那个远在关墙之上的年轻对手,低声自语:

    “陆昭……上一局,是我输了。

    现在,换一种玩法,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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