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之中,烛影摇曳。
    曹操看着地上晃动不定的影子,轻轻叹息道:
    “这封白天刚到的折报,我秘而不发,就是怕一旦传出,军心必乱!”
    “军中的将领,家小全在许都,营里的兵卒,亦有许多来自冀州之地。”
    “如果让他们知道家乡已经落入周不疑之手,许都也面临张绣和马超两路兵马的夹击……”
    曹操痛苦的摇了摇头,显现出从所未有的疲态:
    “那这场战还怎么打?”
    “孤未动兵,败局已定了!”
    贾诩低头垂眉,站在曹操的对面,如同木雕泥塑的一般。
    不声不响,纹丝不动。
    曹操指着地上的书信,继续说道:
    “你向以孤臣自居,不与诸臣往来,这信中之事,想必你也会替我保守秘密!”
    “且孤深知你贾文和之谋,远在众臣之上。”
    “你合众臣之力,远逊众臣。”
    “但你若以一己之力对抗众臣,却可完虐众臣。”
    沉默中的贾诩,身形一震,慌忙拜伏在地:
    “主公……”
    脑海中画面翻转,似乎瞬间又回到了十年前宛城一战,他独力败曹的那一幕。
    “文和请起!”
    曹操往前两步,双手扶起贾诩。
    “孤遭庞统背刺,身处绝地,心乱如麻!”
    “当此危局,孤便览众臣,唯有文和你!”
    “可以替孤谋划一计!”
    曹操紧紧握住贾诩的手。
    两人的背影,在烛光的投射下,落在军帐的影壁上。
    军帐外,虎将许褚望着两条紧挨着的影子,挠了挠头,困惑的自言自语着:
    “俺家主公,从来不跟这些文官们走的近。”
    “怎么今天还跟贾诩亲近上了?”
    “奇怪!”
    “真是奇怪!”
    他目光上掠,越过军帐。
    “哎哟!”
    不禁身子一抖,往后窜出一丈有余。
    军帐的背后,是黑漆漆的紫竹岭悬崖!
    如同一尊怪兽相似,十足的压迫感。
    “上次跟着丕公子战赵云,差点儿死在这里!”
    “要不是俺跑的快,翻山逃了,哪能活到今天?”
    “希望这次随主公再攻周不疑,莫要遇到赵云……”
    想起上次攀岩逃走的惨状,许褚至今心有余悸。
    军帐里。
    “主公,以臣之见,明日便当下令,攻打周不疑!”
    沉默许久的贾诩,忽然抬起头,斩钉截铁的说道。
    “攻打周不疑?”
    曹操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孤拿什么打?”
    “庞统戏弄了孤,四十万大军,只剩下了十五天的粮草!”
    贾诩缓缓的转身,走到那盏灯烛前,凝视着摇曳的火焰:
    “正因如此,主公才应该争分夺秒,不浪费一丁点的时间。”
    “尽起兵马,决战周不疑。”
    他俯身拾起铁剪刀,剪掉了一截灯芯。
    牛油大蜡,火焰更高,照的更亮了!
    “这一战,是破釜沉舟,亦是险中求生……”
    险中求生?
    曹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愕然问道:
    “是求胜?”
    “还是求生?”
    贾诩凄然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
    “主公,恕臣直言……”
    “贾诩虽处主公五大谋士之中,但若两相对峙,贾诩不怵其余四人。”
    “但若让贾诩对峙周不疑,贾诩毫无半分的胜算……”
    “此人多智近妖,驱鬼驭神,非贾诩一介凡夫所能比。”
    曹操的心头一凉。
    抬头望去,军帐的一扇窗开着,茫茫的山雾,从黑黝黝的山崖上覆压下来。
    “难道……”
    “孤败局已定?”
    他倏然抬头,注视着贾诩:
    “孤以四十万兵马,攻杀周不疑十万之兵,败因在哪里?”
    贾诩黯然叹息道:
    “败在对手是周不疑!”
    周不疑?!
    一股羞恼之气,凌然冲冠!
    曹操大踏步回到军案前,咬牙道:
    “周不疑魇镇我冲儿,致其夭折!”
    “又先后杀我大将,烧我粮草!”
    “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血贯瞳仁,曹操纵然向来冷静,但重压之下,心态也已接近崩溃。
    更何况此时军帐里只有贾诩一人,他也不必太过掩饰自己的真性情。
    “不……”
    “主公当思退身之计了!”
    贾诩回过身子,垂眉低头,冷静的可怕。
    那张苍老的脸,因为烛火的炙烤,显得有些泛红。
    “退身之计?”
    这四个字,如同一盆冰冷的水,从曹操的头顶浇下。
    让他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贾诩转过身,缓步到了门口。
    从军帐的门缝里望去,只有许褚一人,站在不远处。
    其余静寂无声,并无一人!
    “主公。”
    贾诩缓缓转身,到了曹操面前:
    “四十万兵马,只有十五日的粮草支应。”
    “可如果这批粮草只供应三五千人呢?”
    “哪怕是半年也用不完了!”
    贾诩的声音平缓,波澜不惊。
    可曹操却听得心惊肉跳,动容道:
    “文和,你此话是什么意思?”
    贾诩又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
    “周不疑自立称帝,主公身为大汉丞相,若不讨之,将失尽人望!”
    “更何况即便主公不讨周不疑,粮草也不足以支撑四十万兵马返回许都了。”
    “冀州沦陷,马超南下,此危急存亡之秋也!”
    “为今之计,只有果断弃掉兵马,才能省下粮草,也可避免将那可怕的疫病,带回许都……”
    曹操愈发的茫然,愕然半晌道:
    “弃下兵马?”
    “你要孤弃下这四十万兵马,做逃命之帅么?”
    “你说孤若不讨贼,会失尽人望。”
    “难道临阵逃命,就不会失尽人望了么?”
    “以后谁还服我?”
    贾诩的眉毛动了动,声如蚊蝇,却字字如针,刺在曹操的心头:
    “和周不疑一战,就是自断一臂,弃车保帅的时候了!”
    “直到粮草消失的那一刻,臣才恍然大悟,这一切皆是周不疑的谋中之谋!”
    “庞统自诩聪明,背刺了主公,戏弄了我四十万兵马,却又难逃也是周不疑的棋子而已……”
    他缓缓抬头,凝视着下口的方向:
    “我虽不知道周不疑到底会用什么办法,胜我四十万兵马。”
    “但却以能确定,主公此战必败……”
    贾诩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主公唯一能做的,就是明里以讨汉贼为口号,驱我四十万大军入虎口。”
    “暗里省下粮草,择其精锐返回许都,另谋良机……”
    这是自断一臂?
    曹操只觉双腿无力,瘫软在座位上。
    “孤半生的心血,却要孤亲自点火,付之一炬?”
    曹操仰天长叹:
    “孤何错之有,要如此残忍待我!”
    ……
    ……
    “宁可孤负四十万兵马,也不要四十万兵马负孤!”
    曹操抬头,看着面前的贾诩:
    “月旦评老人排文和你为毒士第二,还是走了眼了!”
    “你对自己的兵马,也能出得如此毒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