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龙刀。

    李七玄醒来后的第七日，神京城外的积雪终于开始融化。春水沿着宫墙根缓缓流淌，带着灰烬与残冰，汇入早已干涸的护城河。重建的号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百姓们扛着木料、推着石车，在废墟之上重新垒起屋脊与城墙。烟火气一寸寸回归，仿佛要将那场神魔之战彻底掩埋于尘土之下。

    可李七玄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埋不掉。

    他坐在偏殿窗前，手中握着一把未出鞘的龙刀。刀身温润如玉，却隐隐透出一丝躁动??自那一战之后，它便再未真正沉寂。每当夜深人静，刀中似有低语响起，像是远古的呼唤，又像命运的回响。他曾试图以神识探查，却发现刀魂深处竟有一道封印，连他的神念也无法穿透。

    “那是‘龙胤’之誓的印记。”米梦枕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拄着拐杖缓步走入。她脸色依旧苍白，右臂缠着符布，是那一战留下的伤。但她的眼神已不再躲闪，而是直视李七玄，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坦然。

    “你母亲封的。”她说。

    李七玄抬眼：“你说什么？”

    米梦枕在他对面坐下，轻轻抚摸袖口绣着的一朵雪莲纹样??那是米家最古老的图腾，象征着千年前那位自雪州逃亡而来的先祖圣女。

    “你以为老登为何偏偏选中你？”她低声问，“你以为神骨为何甘愿融你血肉？因为从一开始，你的命格就不属于九州。”

    窗外风起，吹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米轻尘不是你的亲生父亲。”米梦枕继续道，“他是你母亲的守护者，也是她最后托孤之人。当年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你，踏碎虚空降临九州，耗尽神核之力才勉强稳住你的性命。那时你体内血脉混乱，龙胤之血与圣女之魂相互冲撞，若非她以自身为引，将两股力量镇压于心脉之间，你活不过三岁。”

    李七玄的手指微微收紧。

    “后来呢？”

    “后来……”米梦枕苦笑，“她留下一段记忆烙印，交予老登保管，并叮嘱：唯有当‘龙目睁开，神躯铸成’之时，方可让你知晓真相。而她自己，则重返雪州，赴死而去。”

    “赴死？”李七玄猛地抬头，“为什么？”

    “因为她必须死。”米梦枕声音冷了下来，“终焉之门之所以千年未开，正是因为开启仪式需要两名关键祭品??一位是拥有龙胤血脉的继承者，另一位，则是能沟通祖脉的圣女。只要其中一人不在世，门便无法启动。她选择自我献祭，只为拖延时间，为你争取成长的机会。”

    李七玄怔住。

    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模糊的面容??那个总在月下焚香、轻抚他额头的女人，原来早已注定走向毁灭。她每一次温柔的注视，每一句低语的叮咛，都是诀别。

    “所以……她是假死？”他喃喃。

    “不。”米梦枕摇头，“她是真的死了。但她的神魂并未消散，而是被囚禁于‘终焉之门’后的虚界之中，成为维系封印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何那门在你斩落幽主时，会发出哀鸣??它感应到了血脉共鸣。”

    李七玄沉默良久，忽然问道：“雪州……到底是什么地方？”

    “不是地方。”米梦枕纠正，“是秩序。”

    她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片晶莹雪花，缓缓旋转。

    “在无尽大陆的极北尽头，存在着一个超越凡俗理解的世界??那里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大雪覆盖大地；没有王朝，只有三大王族执掌天命；没有自由意志，只有‘宿命之轮’主宰众生。那便是雪州。而你们龙胤氏，正是轮下最强的执刃者。”

    “我……曾是他们的一员？”

    “你是流亡者。”米梦枕看着他，“你的生父，是上一代龙胤家主的次子。他爱上了一位来自九州的游历圣女??也就是你的母亲。这段姻缘触犯禁忌，被视为对雪州正统的背叛。于是家族下令诛杀二人，你父拼死护妻突围，最终重伤陨落于空间裂隙之中。而你母，带着遗腹子的你，侥幸逃脱。”

    李七玄闭上眼。

    原来，他一生所追寻的身份，不过是别人早已写好的剧本。

    但他很快睁眼，眸光如刀。

    “既然如此，那我就撕了这剧本。”

    米梦枕看着他，许久未语，最终轻叹一声：“可你撕得掉吗？龙刀已经醒了。”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手中的龙刀猛然震颤，发出一声清越龙吟！整座宫殿的空气瞬间凝滞，地面浮现出无数古老符文，如同血脉般蔓延至四面八方。一道虚幻的身影自刀中缓缓浮现??银发披肩，双刀负背，眉心一点赤红印记，赫然是记忆画卷中那位年轻男子！

    “吾之后裔。”虚影开口，声音如寒风吹过冰原，“你已斩断伪神之躯，唤醒神明之体。按照祖训，当归返雪州，接受试炼，继承‘执刃者’之位。”

    李七玄缓缓起身，眼神冰冷：“我不认这个祖训。”

    “你不认，命运也会追上你。”虚影淡淡道，“七日后，雪落三更，天地交汇之际，‘归途之桥’将在极北现形。届时，若你不主动踏上归程，雪州将派‘清道者’前来接引??他们不会讲道理，只会抹除一切阻碍。”

    身影消散，只余一句回荡：

    “这是你的宿命，亦是你族的责任。”

    殿内重归寂静。

    李七玄站在原地，手中龙刀静静蛰伏，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地板上的符文仍在发光，证明那并非虚妄。

    米梦枕缓缓起身，欲言又止。

    “你不用劝我。”李七玄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我走，为了天下太平；或者留下，与整个雪州为敌。但这些都不是我要的答案。”

    他转身望向窗外。

    阳光正好，桃花纷飞。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去雪州，能不能找到她？我的母亲，她的神魂，是否真的还被困在门后？”

    米梦枕沉默片刻，点头：“可以。只要你能通过‘三境试炼’，抵达‘轮回雪塔’顶层，便有机会触及虚界边缘。但……从未有人活着回来。”

    “那我也去。”李七玄笑了，“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消息传开是在第三天。

    朝廷宣布：【狂刀】李七玄将于七日后启程北行，前往极北绝地，探寻祖脉源头。对外宣称是为了巩固九州气运，实则只有少数几人明白??这一去，是赴约，是寻亲，更是向整个雪州宣战。

    临行前夜，众人齐聚皇宫后园。

    米粒抱着一坛酒走来，眼睛红肿：“这是我娘酿的最后一坛‘春风醉’，说是要等你成亲那天才开……但现在，我觉得今晚更该喝它。”

    李青灵轻拨琴弦，奏起《送君行》，曲调悠远哀婉，似有不舍，也有祝福。

    李六月直接一脚踹在他小腿上：“你要是敢死在外面，我掘地三千里也要把你骨头捡回来！还有，不准看别的女人！就算雪州有十个八个美人围着你转，你也给我记住??你在神京有人等着！”

    李七玄揉了揉鼻子，没说话，只是将三人一一拥入怀中。

    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第四日清晨，天还未亮。

    他独自一人踏上北行之路。

    白衣胜雪，龙刀负肩。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神京城楼，前方是茫茫无际的雪原。风卷残云，天地苍茫，唯有他一人行走于这浩瀚之间。

    一路向北。

    越往北，气候越是严酷。山川冻结，河流化作冰川，飞鸟绝迹，野兽遁藏。第五日时，他已踏入传说中的“九死原”，这里寸草不生，遍地白骨，皆是千年来试图穿越极北者的遗骸。

    第六日，天空开始下雪。

    不是普通的雪，而是带着神性气息的“命雪”??每一片雪花都蕴含微弱的记忆碎片，落入凡人眼中，便会诱发心魔幻象。李七玄闭目前行，任由雪花落在脸上，灼烧般疼痛。他看到童年时的母亲微笑挥手，看到老登临终前含笑点头，看到米粒哭喊着拉住他的衣角求他别走……

    他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

    “我不是为了逃避才走。”他低声说，“我是为了回来。”

    第七日，子时。

    极北之地，一座横跨天地的巨大冰桥悄然显现??通体由透明寒晶构成，桥面刻满古老符文，两端连接着现实与虚无。桥的彼端，隐约可见一座巍峨城池，笼罩在永夜风雪之中，灯火如星，却冰冷无情。

    归途之桥，现。

    李七玄站在桥头，仰望苍穹。

    忽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拦在他面前。

    黑袍猎猎，手持长戟，面容隐藏在兜帽阴影之下。

    “奉雪州谕令，接引龙胤遗脉归宗。”来人声音沙哑，“无需战斗，随我走即可。”

    李七玄抽出龙刀，刀锋指向对方。

    “告诉我名字。”

    那人沉默片刻，掀开兜帽。

    竟是林玄鲸！

    但又不像。

    他的左眼已化作纯白晶体，右脸布满冰纹，气息远超武王，甚至隐隐触及神境。

    “我是清道者之一。”他说，“三年前，我在战场濒死，是雪州使者救了我，赋予我新生。现在，我奉命带你回去。”

    李七玄看着昔日战友，心中五味杂陈。

    “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林玄鲸点头，“所以我请求亲自来接你。我不想动手。”

    “可惜。”李七玄轻声道，“我不想跟你走。”

    话音落下，刀光骤起！

    一刀斩空！

    林玄鲸瞬移闪避，长戟横扫，带起千重冰浪。两人交手刹那，天地震荡，冰桥嗡鸣。李七玄每一刀都蕴含神躯之力，配合龙目【追溯】之力，预判其动作轨迹；而林玄鲸则凭借改造后的半神之体，速度力量均达极致，更有雪州秘术加持，招式狠辣精准。

    三十招后，李七玄一刀劈开对方防御，在其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溅出，竟是淡蓝色。

    “你已经不是人了。”李七玄叹息。

    “我不需要做人。”林玄鲸冷笑，“我只需要完成使命。”

    他猛然张口，喷出一团极寒之雾，瞬间冻结方圆百丈空间。紧接着，身后浮现出九道虚影??皆是他这些年亲手斩杀的“叛道者”残魂，如今被炼化为奴仆，围攻而来！

    李七玄不退，反而迎上前去。

    右眼龙目再度睁开??

    【追溯】！

    精神跨越时空，窥见林玄鲸内心最深处的记忆：那个曾在战场上为兄弟挡枪的热血青年，那个跪在父母坟前发誓守护家国的男人……他还活着，被困在意识深渊之中，拼命挣扎，嘶吼着不愿成为杀人工具！

    “我带你回来。”李七玄低语。

    下一瞬，他弃刀于地，徒手冲入寒雾。

    拳破霜华，掌裂冰渊。

    他不用刀，只用身体，硬生生撕开九道怨魂封锁，扑至林玄鲸胸前，一掌按在其心口！

    神血灌入！

    “醒过来！”他怒吼。

    轰??！

    林玄鲸全身剧震，眼中白光剧烈闪烁。那具被操控的躯壳开始崩解，冰纹寸寸龟裂。最终，他在一声凄厉呐喊中倒下，嘴角溢出血沫，颤抖着伸出手，抓住李七玄的衣袖。

    “小七……快走……他们……不止派了我一个……后面……还有三个……更强的……”

    李七玄扶着他，声音沉重：“谢谢你，替我拖住自己。”

    林玄鲸嘴角扯出一丝笑，闭上了眼。

    风雪中，尸体迅速被冰雪覆盖。

    李七玄拾起龙刀，深深看了一眼桥的彼端，迈步踏上归途之桥。

    一步踏出，身后桥梁崩塌一截。

    两步之后，天地变色。

    三步之时，风雪化剑，万千雪刃呼啸袭来！

    他不闪不避，任由刀锋割裂肌肤，鲜血染红白衣。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一朵金色莲华，那是神血浇灌而成的归途印记。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而在雪州深处，那座名为“轮回雪塔”的巨峰之巅，一道被锁链缠绕的女子身影缓缓抬头，望着北方天际突然亮起的一道刀光，唇角微微扬起。

    “孩子……你终于来了。”

    风雪漫天，龙刀饮血。

    归途即征途。

    此去，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