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乙成了钱进的勤务兵。</p>
他下乡行囊都是刘二乙收拾的，把搪瓷缸擦的干干净净，衣服叠的整整齐齐。</p>
钱进把金盒子拆平了塞进床板之间，顺手压上《红旗》杂志：</p>
“你们不用天天去忙活，后面歇歇。”</p>
“不过二乙你帮我看家，谁来都别开门——居委会昨儿刚逮了两个撬锁的盲流！”</p>
四小齐刷刷点头，活像四只啄米的小鸡。</p>
提起众多的物资，他解释说：“吃的我留的不多。”</p>
“因为我回城时候带的东西不多了，这次下乡我争取去跟老乡多换点粮食回来。”</p>
他把一直没吃的杂粮交给了刘大甲，又给留下一碗咸菜。</p>
不能留肉。</p>
太豪奢，太惹眼。</p>
自己控制下偷偷吃还没什么，要是被带出去让邻居们看到了必然是大麻烦！</p>
晚饭他们吃的也是咸菜。</p>
对四小来说这还是极美味的食物。</p>
21世纪的咸菜用料充足，各种香辛料和油料往死里放。</p>
钱进已经买的是便宜且普通那种咸菜了，倒入碗里后还是油汪汪的。</p>
相比之下四小家里的咸菜多是盐水泡萝卜缨之类，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p>
四小尝过后立马点头：“比肉还香呢。”</p>
早上钱进跟徐卫东汇合。</p>
徐卫东穿一身旧军装，看他背一挎包还拎一网兜顿时惊呆了：</p>
“你是去支农还是赶集？”</p>
他往装咸菜的罐头瓶子上看一眼，很羡慕：“嚯！榨菜丝油汪汪的，百货大楼特供的吧？”</p>
钱进紧了紧捆扎的麻绳：“不是说乡下能换山货嘛，我把家里钱和票都花了。”</p>
徐卫东恍然：“哦，你还真准备下乡做买卖呢，行，我没看错你，胆子大。”</p>
然后他又嘿嘿一笑凑钱进跟前：“说好了咱俩分一起，我要跟你沾光。”</p>
钱进说：“行。”</p>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熟人照顾是好事。</p>
碰了头，两人乘坐公交车去了农工局。</p>
农工局跟市武装部是邻居，两个单位共享了一块大操场，今天劳动突击队的报道工作就在操场进行。</p>
此时操场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墙头糊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新鲜得能蹭一手红漆。</p>
主席台上站了十几个领导，各单位支农队举着红旗，呼喊声不绝于耳。</p>
徐卫东很诧异：“这次支农行动搞的规模很大啊。”</p>
“可能是台风来的急吧。”钱进在胳膊上别好‘泰山路劳动突击队’的红袖章。</p>
他目光扫过，操场墙上贴满了支援农村的秋收动员令。</p>
空气中飘着油墨味和汗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东方红》混着人群的嘈杂，让他大感震撼又大感新奇。</p>
不过他知道这种场景以后难以见到了。</p>
明年开始经济挂帅，这种支农支边的活动应该会停滞。</p>
“老钱！这儿！”有人在大吼。</p>
钱进看过去。</p>
朱韬挥动的红旗扫过周耀祖的解放帽。</p>
周耀祖清点人手，他们队里还差两个人就齐了。</p>
大家伙凑在一起抽烟闲聊，对于当下场景毫无触动。</p>
其他队伍也是这样。</p>
钱进发现自己一开始看到的热烈其实都是表象，细看参加支援劳动的人员，一个个不是满腹牢骚就是抱怨连连。</p>
此时又有人招呼他：“钱进、钱进，谁看见钱进同志啦？”</p>
是刘有牛找来了。</p>
钱进露出笑容：“牛哥，你怎么也来了？”</p>
刘有牛说：“这次要赶在暴风雨来临前突击收玉米，任务很重，基本上海滨市各大单位都动员劳动积极分子参加了。”</p>
“我们单位肯定得派人，大家伙不愿意去乡下受苦，我就上阵了，毕竟我本来就是农村人。”</p>
他建议钱进这一队人手跟自己去红星刘家生产队：“那是我老家，咱熟门熟路，到时候有话好说、有事好办。”</p>
“行啊。”突击二队的成员都乐意。</p>
支农行动动员大会开场。</p>
领导们轮流讲话。</p>
思想高度拔的很高，却不是说说就行了，好几个领导要亲自带队下乡支农。</p>
这次不止徐卫东，二队其他人也纷纷说：“以前可不是这样，这次支农行动声势浩大啊。”</p>
“夏天抗洪那次都比不上这次。”</p>
“坏了，这次不会真要上前线吧？规格不对啊！”</p>
动员大会结束，有农工局的工作人员过来查看手续。</p>
他在接收单上扣了公章，挥手说：“好，你们人齐了就开路以马斯吧。”</p>
十几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出发。</p>
再次走了一遍通往红星刘家生产队的土路，这次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场面就隆重了。</p>
刘有牛骑车带路到晒谷场，老远就有大红横幅映入眼帘——</p>
热烈欢迎市劳动突击队支援我队秋收！</p>
二十几个孩童敲着搪瓷盆列队。</p>
等他们来了便噼里啪啦的敲打起来。</p>
队伍前头是个穿中山装的老汉，老汉紧走两步，粗糙的手掌裹住周耀祖的手：</p>
“各位同志，俺们老乡可把你们盼来了！”</p>
刘有牛哈哈笑：“旺财叔行了吧，俺这些人是自己来的，没有城里的照相师和记者啥的。”</p>
刘旺财是生产队队长，他也笑起来：“别瞎说，咱不是重视照相师啥的才搞这个，是重视各位来支援的领导。”</p>
刘有牛大咧咧的说：“哪有领导？这四个是我同事，那一队是俺街道的邻居。”</p>
“跟家庆同属一个街道。”跟来的刘有光昂头说。</p>
刘旺财问：“那不用搞面子事了？”</p>
周耀祖说：“不用，队长你给我们找个落脚地方，我们放下家伙什就上工吧。”</p>
台风已经登陆，他们必须争分夺秒。</p>
但时间上已经是中午时分。</p>
刘旺财说一句‘皇帝不差饿兵’，就让人将准备好的午饭端上来。</p>
一大盆煮的老玉米，一大盆地瓜面面条，下饭的是切碎的香椿叶。</p>
春天腌制的香椿能留到秋天，全靠舍得放盐。</p>
切碎的咸香椿还保留着一点春天的鲜味，撒入面条里一拌竟然很好吃，配一瓣大蒜，钱进感觉比什么海苔拌饭还要香。</p>
队员们都饿了，吃的狼吞虎咽。</p>
唯有刘有牛蹲在门外啃冷窝头。</p>
刘旺财去拉他，他摆摆手：“旺财叔，咱自家人吃这个就行，我有这个也比咱社员强。”</p>
社员们没有休息吃饭的空当。</p>
中午头家里老人孩子来送点饭，他们抽空在地头上胡乱吃几口，然后继续往地里使劲。</p>
秋季的玉米地翻涌着枯黄的浪涛，秸秆在秋风里摩擦出沙沙碎响。</p>
老农挥舞镰刀划开枯叶，后面妇女挎着篮子掰玉米。</p>
汉子们则甩起锄头将玉米杆连根抓起打捆，捆好后有人扛走在地头上堆成草垛。</p>
突击队蹬了一路车子已经累了，进入农田也就是走个形式。</p>
刘有牛是例外。</p>
他确实像一头牛，自己一个人干一垄地。</p>
扎进地里后他左手拽玉米棒子右手挥锄头，左右开弓，掰下的玉米棒子噼里啪啦砸进筐，震得筐沿的蚂蚱乱蹦。</p>
守候的孩童立马冲上去抓蚂蚱，然后转头送火堆上烤熟塞嘴里。</p>
秋后蚂蚱全是籽，嘎嘣响。</p>
周耀祖是个实诚青年。</p>
他看队员们一个个懒洋洋的就说话鼓劲：“同志们咱加把劲，得向刘有牛大哥学习啊！”</p>
朱韬说：“嗨，刘有牛根就在这队里，这里粮食要填饱他亲戚的肚子，他肯定拼命的干，是吧，老钱？”</p>
钱进笑笑不说话，努力掰玉米。</p>
实话实说。</p>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p>
他以为昨天挖下水道够遭罪了，但跟掰玉米比那都算是享受。</p>
玉米杆很高，比人高。</p>
枯萎干透的玉米叶轮廓锋利，扫在皮肤上跟小锯子似的，上去就是一道道红疤，疼！</p>
这还不止，玉米叶上好些细碎绒毛，他们满身汗水，绒毛飘到皮肤上立马被粘住，瘙痒难耐！</p>
综合起来就是又疼又痒，钱进还真没受过这样的罪。</p>
受罪也没辙。</p>
他对生产队有谋划，必须得树立好形象。</p>
邻近一垄干活的是个老农。</p>
钱进很快发现干农活需要节奏。</p>
于是他咬牙跟着老把式的节奏往前进，很快汗湿的的确良衬衫成了紧身衣。</p>
老农注意到后直起佝偻的腰板，笑道：“你这个同志行啊，真能吃苦受累啊。”</p>
“歇歇，歇歇吧，喝两口水解解渴。”</p>
“我们这次是专门来吃苦受累的，有心里准备了。”钱进起身用衣服擦汗水。</p>
衣服已经湿漉漉的了，甚至无法把脸擦干。</p>
再看旁边老农。</p>
对方手掌抹过下颌，汗珠跟珍珠似的坠在黝黑的皮肤上，早已经洇湿了粗布褂。</p>
大家都不好受！</p>
徐卫东那边更是跟被跳蚤咬了的大马猴似的，又蹦又跳、又抓又挠：</p>
“这玉米叶子比资本家心还黑，专挑嫩皮肉下手！”</p>
刘旺财看了一阵摇摇头：“算了，城里领导们细皮嫩肉的，经不住这‘刀山火海'。”</p>
“让他们去收拾玉米、推小车吧。”</p>
“二兰，你领着几个妇女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