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摸着黑来到九条巷黑市，钱进又遇到了那些熟悉的马桶和火炉。</p>
所有马桶的开口和炉子的排烟口完全对准街道。</p>
一个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p>
九条巷是海滨市最乱的地区之一。</p>
钱进打听过，早在解放前这里就自发形成了一个黑市。</p>
那时候常常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金圆券在这里论斤称。</p>
解放后物资匮乏，这里的黑市一直沿用。</p>
天还没亮已经起了晨雾。</p>
夜朦胧、雾朦胧。</p>
钱进没有冒入黑市而是等在了一处巷子口。</p>
外围有做买卖的。</p>
油毡布搭的临时摊位沿墙根排开，衣服打补丁、布鞋开了口的农民仔细打理刚离开农田的蔬菜。</p>
时令蔬菜的销售不需要菜票，所以即使碰到治安员也不怕，基本上不管。</p>
钱进琢磨着待会可以买点回去。</p>
昨晚的凉拌菜还挺好吃。</p>
突然有戴鸭舌帽的中年人从阴影里走向他，很友好的摸出包丰收烟递上：</p>
“同志换什么？看我这里。”</p>
“粮票赛门帘，布匹超传单，有你想不到，没我办不到！”</p>
说着他拉开衣襟。</p>
钱进打眼一看——</p>
嚯，这是丐帮十八袋长老来了？</p>
中年人衣服内里全是口袋，跟老母猪的扎扎似的，这边一溜那边一列。</p>
现在钱进对当下年代的了解越来越多，他通过这人装扮猜出身份：</p>
专倒票证的老油子。</p>
钱进不敢跟这些人打交道，面色冷峻的摇了摇头。</p>
老油子还想纠缠他。</p>
急促的脚步传来，刘大甲带着上次来黑市遇到过的眼镜老头赶来了：</p>
“去去去，这是给我上货的，你凑来干什么？想截我货啊？”</p>
老油子哼了两声又进入阴影里。</p>
眼镜老头跟钱进握手：“叫我老韦吧，我看看你带来的东西。”</p>
他打开布袋子看。</p>
钱进摁住袋子口说：“老尾巴同志，东西倒换给你，然后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p>
眼镜老头一愣，哈哈大笑：“老尾巴同志，这称呼挺好。”</p>
“行，看来你提前打听过行规了，咱这样最好。”</p>
钱进谨慎的说：“不必交谈太多，我要换票据，你报一下价。”</p>
眼镜老头说道：“我手头票据不多，换不了你这里的货，你这全是硬货啊！”</p>
他忍不住惊叹。</p>
然后看着钱进的谨慎他又劝慰道：</p>
“其实你不用怕，随着那帮人倒台，现在城里各个方面的氛围放松很多了。”</p>
“最近很多青年来这边找《少女之心》、《归来》、《一双绣花鞋》的手抄本。”</p>
“以前都是来换吃的喝的治病的东西，谁敢来碰这些文艺玩意儿？”</p>
钱进问：“那怎么办？”</p>
老韦笑道：“等等再办，这都是抢手货，换起来还不快的？我帮你要好价，然后只抽你两成——不多吧？</p>
钱进接受，挥手示意他离开。</p>
老韦问道：“这么信得过？”</p>
钱进伸食指贴鼻梁戳眼眶，侧身摆了个向佐式二逼造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p>
老韦对这造型不明觉厉。</p>
物资交给别人，空了手的钱进在黑市瞎转悠。</p>
他对这地方的感觉有些矛盾。</p>
一方面不想来冒险。</p>
另一方面在他进入供销系统之前这里确实是他换物资的绝佳去处。</p>
甚至即使进入供销系统，黑市的存在也很有必要。</p>
有些东西他大量需要，这里最容易换到，比如各类票据。</p>
另外他从商城买来的很多东西也是在这里最为人所需。</p>
老韦带着他的货品回到自己固定位置。</p>
奶糖、罐头、调味品，扣子、钢笔、小饰品，这些东西摆出来，便有人纷至沓来。</p>
钱进鸟悄的看。</p>
有个穿青纺革工装的女工掏出一条月事带，拆开后里面缝着一摞布票：</p>
“全换成奶糖，我弟弟有低血糖，下乡农活太累总晕倒……”</p>
有男人用草帽遮脸凑过来：“这小绿瓶子里装的啥？是酒？打开我闻闻是正经酒吗？”</p>
“行，我这里有粮票，给我换两瓶——不够？还有点鸡蛋给你了，别叽叽歪歪，痛快点！”</p>
还有青年来问：“这钢笔真漂亮，正好缺个礼物，怎么换？哟，我这里有工业票，正好可以换钢笔是不是？”</p>
很快消息传开。</p>
看起来空荡荡的巷子里突然聚集起一些人，纷纷凑到老韦这边换起物资。</p>
钱进低声问刘大甲：“怎么有些人挎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的是什么？”</p>
刘大甲说：“是糠麸，要是有治安员来了，大家伙一起把糠麸扬起来，到时候撒腿跑，治安员也抓瞎。”</p>
钱进说：“好办法，不过怎么不用石灰粉呢？”</p>
刘大甲笑道：“我听说还真用过石灰粉，结果治安局直接把这地方给查封了——不能太过火，彼此都得下的来台。”</p>
黑市是一方神奇小天地。</p>
这里换什么的都有。</p>
钱进看到了天南海北各种食材，西南的腊肉、东北的山珍、东南的干货、西北的馕和干香肠。</p>
他也看到了药品、外国书籍乃至医院开的诊断书。</p>
就有人看到他年轻，过来给他推销诊断书：</p>
“回来探亲的知青？或者认不认识这样的知青？我有人民医院的权威诊断书，带回去给知青点看，准能放你回城！”</p>
钱进问：“换什么？”</p>
“不换，卖，两百块！”声音坚定，有恃无恐。</p>
钱进沉默。</p>
想钱想疯了吧？</p>
刘大甲告诉他这东西还是抢手货呢。</p>
卖家敢说这诊断书权威，含义是相关医生会帮忙打马虎眼。</p>
知青点不会看了诊断书就放人，他们会打电话给医院核实情况。</p>
诊断书可以伪造，医生亲口证实病情可伪造不了。</p>
钱进再次大开眼界。</p>
天蒙蒙亮，老韦收摊。</p>
他对钱进招招手，两人找了个角落开始合计：</p>
“六十个罐头、五十支钢笔、五百颗扣子、五百颗奶糖，还有那些小东西和调料，喏，还来的票都在这里。”</p>
“这是全国粮票二百多斤，海滨的粮票五百多斤，油票、工业票、布票、煤票、肉票……”</p>
“你都数数。”</p>
迅速的清点票据，钱进背上包赶紧走。</p>
老韦拦住他，还是笑：“给你一本《少女之心》回去看看，你们年轻人最喜欢这个。”</p>
“记得下次来还给我啊，这东西现在很值钱，能卖十块！”</p>
钱进疑惑的看向他：“你不怕我不还你了？”</p>
老韦学他的样子摆出向氏二逼姿态：“疑人不借，借人不疑。”</p>
钱进哈哈笑，把手抄日记本塞进包里走人。</p>
他还挺好奇这年代的皇书什么样。</p>
另外他有段时间没操练手艺活了，这玩意儿祖传的，可不能落下。</p>
东方泛起鱼肚白，街道上零零散散开始跑起了公交车和自行车。</p>
钱进领着刘大甲在黑市外围买蔬菜。</p>
这玩意儿现在不方便从商城买，它有生鲜平台，可金盒子放不下多少蔬菜。</p>
有老汉在箩筐里塞了厚厚的谷糠麦壳，里面是红彤彤的鸡蛋：“不要票的鸡子喽……”</p>
刘大甲偷瞄并喉结做活塞运动。</p>
钱进手头有钱，便买了一些。</p>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偏三轮摩托车杀过来，车上跳下治安员快步走过来呵斥摆摊众人：</p>
“上个月就在这里面端了七个人，有个倒腾粮票的判了五年，你们还敢来？”</p>
钱进眼皮狂跳，努力保持冷静，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p>
有卖蔬菜的社员从兜里掏出一张红戳戳的纸片，一面是“农业学大寨倡议书”，一面是生产队开的介绍信，准备求情。</p>
结果治安员走到他跟前说：“这豆角还要一毛五？你看看多少虫眼？一毛钱吧。”</p>
社员：“啊？”</p>
治安员掏钱：“给我称两斤，别缺斤少两啊……”</p>
“嘿，鸡蛋里没有臭子吧？给我便宜点，我买的多，俺单位食堂托我来买的……”</p>
转一圈，偏三轮摩托车满载离开。</p>
钱进也离开。</p>
晨光里，身后的巷子又开始吞吐新一天的市井烟火</p>
他对当下黑市情况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