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口吹来，裹着煤灰和旧铁皮的腥味，像一层浸了泥水的棉布，闷闷地罩在人身上。

    任星云坐在废弃的轨道旁，眼神空洞。

    脸上、手上满是煤屑，连瞳孔里都像浮着一层灰。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方待了多久了。

    也许三个月，也许一年，他没数过。

    也不想数。

    自从那天亲手埋葬了母亲，他的脑子就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日子混乱得像乱麻，梦境和现实搅成一锅浆糊。

    他不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

    从走出山村的那一刻，他在这个世界里真正意义上没了家。

    流浪的时候，他像个废人。

    被人赶、被狗咬，饿了捡垃圾桶里的食物，冷了就用麻袋裹着自己，缩进桥洞。

    直到有一天，一个操着西省口音的中年男人拍了拍他肩膀：

    “兄弟，干活不？管吃管住。”

    任星云听到管吃住，没有任何思考，点了下头，跟着男人走了。

    臭气熏天的货车里，挤满了天南海北的人。

    旁边的青年轻轻撞了撞任星云的胳膊。

    “ 兄弟，你从哪来？”

    见任星云不回话，依然滔滔不绝道。

    “ 村里我叔说有赚钱的路子。”

    “ 我就跟着过来了。”

    “ 你呢，应该也是想发财吧。”

    任星云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 他说管吃管住”

    就这样，他进了这座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黑煤矿。

    每天早上四点，汽笛一响，他就得下井。

    井下像另一个世界，没有光，没有时间，只有汗味、湿泥味和肺里堆积的煤粉。

    他穿着一件泛黄的棉衣，背着锈迹斑斑的铁锨，一天十几个小时地装煤、铲渣、推矿车。

    没有工资。

    期间任星云清醒过几天，还问过一句：“工钱怎么发？”

    换来的是监工的拳打脚踢：

    “你个傻子还知道要钱？”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问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问过。

    矿上几十号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有人叫他“灰脸”，更多人直接叫他“傻子”。

    “哎，傻子，车推快点！”

    “傻子，谁他妈让你抢我饭的。”男人说完，任星云吃的更凶。

    “傻子，去把尿盆给我倒了。”

    他不哭也不笑，每天重复着铲煤、推车、咳嗽。

    晚上回来，他坐在床边，望着破窗外的天。

    偶尔他会自言自语，低声背些谁也听不懂的句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几个工友听见了，调侃道：

    “傻子还会背诗？”

    “不会以前是个大学生吧？”

    笑完没人再理他。

    他还是咳嗽，咳到喉咙带血，咳到后槽牙松动。

    没人管。没人在乎。

    直到那天塌方。

    凌晨三点，刚换完夜班的矿井里传来闷雷般的巨响，整座山被撕开一角。

    空气里弥漫起刺鼻的铁锈味，几只矿鼠疯了一样往井口爬。

    人喊、钢管爆裂、井轨断裂，几百吨煤泥倒灌进主巷道，工人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响起就被吞没。

    上面的人反应过来时，能救出的，不到三分之一。

    任星云被震飞到副通道，半边身子埋在煤渣里，眼前漆黑一片。

    一根断掉的钢轨砸在他左腿上，瞬间骨裂。

    他没动，也动不了。

    他听着四周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哭喊，眼睁睁看着一个腿被压断的工友，在不远处一寸一寸地抽搐，然后死去。

    等到矿主带人下来收拾残局时。

    他熬了下来，也断了左腿。

    “你他妈……居然还活着？”

    矿主一脸厌恶，烦躁。

    “这傻子命也太硬了。”

    “别管他了，送出去，打发了。”

    矿主不想再生事。

    死了二十多号人，已经压不住了，要是再传出一个“黑户”幸存，那麻烦就更大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塞了500块钱封口费。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片山谷。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片山谷，阳光照在脸上，让他生疼。

    ------------------------------------------------------

    许多年过去，没人记得傻子，只有矿主偶尔醉后提起。

    风雪是从十一月底开始的。

    任星云拖着那条瘸腿，拄着一根锈掉的金属管，一步一步从城市北边的工地走到郊区。

    没有活干，没有饭吃。

    连路人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那栋废弃的五层楼房的。

    也许是因为门上贴着“危楼封闭”，没人会来赶他；

    也许是因为这里比桥洞更安静，不会被别的流浪汉抢地盘。

    他在三楼找了间勉强没塌的房间，角落堆着腐烂的泡沫垫子。

    那天夜里，天开始下雪。

    屋顶的风呼呼地刮，像老人在咒骂。

    他靠着墙，把那件沾了血的旧棉衣紧紧裹在身上。

    腿肿得像馒头，裤脚结了冰，硬得像石头。

    他真的冷。

    冷到骨头发酸，冷到脑子一阵一阵发空，冷到连呼吸都变得疼痛。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

    他的人生，就是在寒冷中开始的。

    黑诊所、冷水、冷毛巾、冷空气，还有那冷漠的眼睛。

    他试着挣脱过。

    也真的努力过。

    在黑煤矿的井下，他差点死过一回；

    后来他试着当服务员、搬运工、扫地的、捡瓶子……

    但没人愿意雇一个黑户、还瘸着腿的“废物”。

    他还想过翻身。

    用前世的记忆、脑海里的商业知识，试图创业。

    可没讲两句，就被别人轰走：

    “赶快滚，是不是有病？”

    他蜷在墙角，捂着肚子，一点点舔那张别人丢掉的奶油蛋糕包装袋。

    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奶霜味，已经干了，但他吃得小心翼翼。

    他不想闭眼，可是太困，太冷，太饿。

    他想哭，眼泪却冻在眼角，流不出来。

    他想喊，可喉咙干到发不出声音，只剩一口残温在胸口打转。

    “终于……要结束了吗？”

    他笑了，像条老狗躺在雪堆里，咧嘴咧到最后。

    没人知道——

    任星云，死在他三十岁的那个冬天，死在一座废弃的危楼里。

    没有告别，没有仪式。

    他从寒冷中来到这个世界，也在寒冷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