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功夫,
    弯河大队那亩产四百五十五斤的夏粮消息,就跟长了飞毛腿似的,撞进了全国的千家万户,炸得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最先急得火烧眉毛的是紧挨着西北的几个省。
    河东省农业厅那幢灰扑扑的办公楼,三楼的会议室里,烟味浓得呛人,灯火硬是亮到了后半夜。
    局长王胖子把一份揉得发皱的《西北日报》拍得啪啪响:“都瞪大眼睛瞧瞧!四百五十五!明天!就明天!派车派人,带上笔杆子和技术员,给我往弯河跑!取不回真经就别回来!”
    话音没落,走廊里电话铃就催命似的此起彼伏。
    天蒙蒙亮,几辆沾满泥泞的绿色吉普就顶着露水,吭哧吭哧往西北方向驶去。
    这阵风,旋着黄土地上的尘沙,一路吹过了长江。
    江南水乡的吴县县委大院,静悄悄的午后,常委们正慢条斯理地开会。
    秘书捏着一份《西北日报》,脚步匆匆又轻轻,像踩着火炭,进来伏在县委主任耳边。
    只见县委主任捏着报纸的手指头抖了一下,那张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皮猛地跳了两跳。
    “四…四百…五十五斤?”
    他兀自念出了声,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半晌,他清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扔了块石头:“今天的会,…先到这。回家,都好好想想这事儿。”
    钢笔“啪嗒”掉在地上的脆响,像打了个寒战。
    紧跟着,他将手里的报纸放到了桌上……
    风没停,卷着报纸上的墨香,呼啦啦刮进了东北的黑土地。
    龙江农场的广播大喇叭,本来正放着《打靶归来》,冷不丁插进来场长老张那嘶哑着嗓子的播报。
    “全体人员注意!全体人员注意!”
    “刚收到消息,西北省弯河大队夏粮…亩产四百五十五斤!”
    “同志们!四百五十五斤啊!!!”
    老张自己都念破了音。
    广播室窗口,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都支棱着耳朵,嗡嗡的议论声盖过了广播里最后的杂音。
    “多少?四百五十五?俺滴娘嘞!顶咱这儿最好的地两亩半了!”
    “乖乖,顿顿白面馍……想都不敢想……”
    “听说西北那地方穷山恶水天都不下雨的,可那弯河是咋打这么多粮食的?”
    这股旋风,
    刮着刮着……终于卷到了京城城墙根儿下……
    新华社的大院里炸开了锅。
    一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编辑部主任,拿着刚批下来的采访任务单,激动得手指头敲桌子:“老刘!小王!你们几个老笔杆跑一趟西北!”
    “记着,把眼睛瞪圆了!”
    “好经验要报足,有啥沟沟坎坎的也甭藏着掖着!老百姓的肚子等不得瞎话!”
    几个资深记者心领神会,麻利地收拾帆布挎包、黄书包,采访本上早就密密麻麻列好了几页问题。
    他们太知道这颗“卫星”的分量了。
    农科院的小会议室更是争得面红耳赤。
    白发如银的老专家吴教授,指着墙上那幅色彩斑驳的全国地图,手都在颤:“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儿了!天大的好事!可正因为它太好了,才更得慎之又慎!”
    “想想五十年代末的教训!得摸索,得稳步来!千万……千万不能一窝蜂!”
    旁边的年轻助手刷刷地记,心里也绷着弦。
    这股风,早就钻透了围墙,吹进了最日常的角落……
    农大的教室里,老教授临时改了教案,对着讲台下学生们惊愕又兴奋的脸,讲起了黄土高原上的奇迹。
    农场的会计室里,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山响,算着如果自家的地也增产,能多发多少粮票……
    天南地北反应不一!
    有的地方县干部揣着介绍信已经挤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有的地方还在观望,领导眉头紧锁,让手下“再研究研究”。
    还有的地方,私下里冷言冷语。
    “哼,搞包产?那叫什么主义?”
    “步子大了,不怕扯着淡?”。
    可甭管上头怎么琢磨,街头巷尾的茶馆里、田间地头的垄沟边、井台旁的树荫下,到处都在传、都在叹、都在算。
    “听说了没?西北有个弯河村,麦子打出了天量!”
    “四百五十五斤啊!那地里埋了金娃娃?”
    “隔壁老王昨儿拿报纸回来,手都是抖的!他家六口人,去年分的麦子连腊月的白面饺子都没吃上……”
    “要是咱们这地头也能这样……”
    “敢想啊!顿顿白面馍馍,白花花的那种!神仙过的日子!”
    “快看看吧,听说中央都惊动了……”
    弯河大队的经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整个国家上空!
    没人是傻子,都知道这事儿轻不了。
    弯河那些金灿灿、沉甸甸的麦垛就在那儿杵着,白面馍馍的香气已经飘到无数人家的饭桌上了——这实打实的饱暖,比一万个口号都有劲儿!
    而在那遥远的西北,弯河村的晒谷场上,夕阳把新垒起的麦垛染得一片金红。
    那光芒温厚又灼人,像是在大地这张卷子上,写下了最朴实也最震撼人心的一笔答卷:让老百姓碗里有饭,锅里有余,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大道理。
    又过了两天,
    终于……
    这股从黄土高原卷起的劲风,终于……吹进了红墙之内!
    中海西花厅的灯光,那晚亮得格外久。
    一份带着西北旷野烟尘、新麦浓香的内参简报,静静躺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秘书轻手轻脚地换上新泡的浓茶,瞥见领导戴着老花镜,正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份关于弯河大队的报告。
    他看得极慢,手指偶尔在纸面上轻轻划过,当读到“平均亩产四百五十五斤”时,镜片后的瞳孔骤然一凝。
    读到“家家户户粮囤冒尖”、“顿顿白面馍馍”这几行时,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蓦地,
    他摘下眼镜,指腹用力揉了揉眉心沟壑深处那积年的疲惫,再抬眼时,那历经沧桑的眼底深处亮晶晶的,似乎是燃起了两团小火苗。
    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嘴角悄然化开。
    桌上那支磨得油亮的红蓝铅笔被拾起。
    笔尖悬停于纸页空白处,似有雷霆万钧之力在凝聚。
    时间仿佛静止……
    最终,
    那饱蘸风云的笔尖沉稳落下,如开山巨斧般,在字里行间划下两道干脆利落的平行杠——力透纸背,斩钉截铁!
    杠旁空白处,红蓝铅笔行云流水般写下八个大字,墨迹饱满。
    “深入调研,深入总结。”
    笔落,无声惊雷!
    秘书屏息躬身,双手接过这薄薄数页却重逾千钧的文件。
    这八个字的墨迹尚未干透,但两个“深入”足以说明一切,一道无声的巨浪已在红墙深处轰然涌起……
    凌晨三点一刻,
    特急加密电话线路在幽深的走廊骤然鸣响!
    国家计委、农业部、政策研究室……
    当这些部门领导看清红色文件袋上那八个熟悉的、雷霆万钧的亲笔批示时,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睡意瞬间蒸发!
    寂静的楼道被骤然点亮的灯光撕裂,急促的命令声在晨曦前的黑暗中碰撞:
    “所有班子成员,立即到岗!”
    “弯河经验!领导亲批:‘深入总结’!立刻建立专项组!”
    “要最硬的笔杆子!最脚踏实地的调研员!名单!天亮前必须拿出名单!”
    “报告!所有细节!一粒麦子都不能糊弄!!”
    天刚破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渗进窗棂。
    几辆草绿色吉普车引擎低吼,车轮碾过长安街冰冷的晨露,如离弦之箭刺破拂晓的沉寂,车尾卷起的烟尘久久未散——目标,西北!目标,弯河!
    这股自上而下的无声震动,远比任何喧嚣的命令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中央决策层激起了深层的回响。
    弯河,
    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西北小村庄的名字,此刻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在共和国最高决策的深潭里,激起了无声却无比深远的涟漪!
    那支红蓝铅笔划下的横线,那八个沉甸甸的批示,如同在历史的转折点上,轻轻按下了一个决定性的印记!!
    这印记,
    预示着在黄土高原这厚重的稿纸之上,一场由亿万农民饱含血泪书写的磅礴史诗,终于翻开了它石破天惊的一页。
    弯河这粒从灶膛边迸出的星火,此刻已点燃了启明星……
    这沉甸甸的金黄麦浪,这捧在手上、暖在心头的白面馍馍,就是历史车轮碾过时,最坚定、最不容置疑的路标!
    一场真正改变中国农村面貌的春雷,正以弯河为原点,悄然酝酿,即将震彻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