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朱霖的脚步,几人走进单元门。
    楼道里很干净,墙壁刷着半人高的淡绿色墙裙,楼梯是水磨石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饭菜香,和一种混合着书卷气与生活气息的味道。
    “三楼,到了!”朱霖在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前停下。
    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熟练地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青山,快进来!”
    朱霖率先闪身进去,一边弯腰换鞋,一边冲着屋里喊:“妈!我们回来啦!青山到……哈哈哈哈~”
    话没说完,她就忍不住笑了,回头对白婉茹说:“妈,您看我这记性,您不就在这儿嘛!”
    白婉茹也笑了,一边换鞋一边说:“你这丫头,风风火火的。”
    她招呼刘青山:“青山,快进快进。”
    她指了指门口鞋架上几双干净的拖鞋,“换换鞋,舒服一些,那双蓝色的是新的,给你准备的。”
    刘青山连忙道谢,换上那双崭新的蓝色拖鞋,心里又是一暖。
    走进门,他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他短暂落脚点的“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七十年代末知识分子的家庭。
    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温馨。
    地面是刷了红漆的木质地板,擦得锃亮。
    客厅里靠墙放着一张深棕色的三人沙发,铺着米白色的针织沙发巾,上面整齐地放着几个手工缝制的方形靠垫。
    沙发对面是一张同样深棕色的方桌,铺着干净的白色钩花桌布,上面放着一个竹编的果盘,里面盛着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稿纸,一盏绿色的玻璃罩台灯静静地立在那里。
    书桌旁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厚薄不一的书籍,散发着淡淡的书香。
    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隶书写的“宁静致远”尤其醒目。
    整个房间的色调偏暖,透着一种朴素、雅致、充满书卷气的氛围。
    “青山,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朱中华也走了进来,随手将刘青山的小包放在沙发旁的椅子上,温和地说,“你先坐会儿,喝口水,歇歇脚。”
    他指了指沙发,“坐,坐。”
    “哎,好!谢谢!”刘青山应着,在沙发上坐下。
    朱中华和白婉茹的言行举止,自然亲切,没有丝毫的客套和疏离,让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小子”感到一种被接纳的温暖。
    “热水在暖瓶里,青山,你自己倒水喝啊。来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我就不招呼你了,得赶紧做饭。”
    白婉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解下出门时穿的薄外套,换上挂在门后的蓝格子围裙,“你们爷俩先聊着,霖霖,你过来给妈打下手!”
    “好嘞!”
    朱霖清脆地应了一声,对刘青山俏皮地眨眨眼,“等着啊,让你见识见识我妈的厨艺!”
    说完,像只小蝴蝶一样跟着白婉茹飘进了厨房。
    很快,
    厨房里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协奏曲。
    水流声、洗菜声、切菜的“笃笃”声,还有白婉茹轻声指挥朱霖的声音。
    “霖霖,把那条鱼再冲洗一下……”
    “给我再剥一瓣蒜。”
    “葱也给我再剥两根。”
    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忙碌感,伴随着隐约飘出的食材清香,从厨房门缝里弥漫出来,充满了整个客厅。
    朱中华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泡了一壶茶。
    清雅的茶香很快散开,与厨房飘来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他给刘青山倒了一杯:“来,青山,尝尝这茶。坐了几天火车,旅途劳顿,喝点热茶解解乏。”
    “谢谢叔。”
    刘青山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杯壁熨贴着手心。
    他抿了一口,茶汤清亮,入口微涩,回味甘甜。
    “好茶!”
    “嗯,朋友送的明前龙井,还不错。”
    朱中华自己也端起一杯,靠在沙发上,神态放松而温和,“打算什么时候去报道?”
    “嗯…明天吧。”
    “明天?”
    朱中华一怔,随即笑道:“不着急,燕大开学时间要持续一周,你先在家里住两天,让霖霖陪你在燕京转转。过几天再去报道,也来得及赶得上。”
    “青山啊,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要有压力。”
    “你白姨刚才那话说的很对,你到了这里啊,就是回了家。千万不要拘束,随便一点,好不好?”
    话语中的真诚,显而易见。
    刘青山略微考虑了下,便点头答应,“好!”
    “哎,这才对嘛!”
    朱中华顿时开怀大笑,“哈哈,喝茶,喝茶。”
    看着眼前这个沉稳自信、眼神明亮的年轻人,朱中华心中感慨万千。
    这几年,他过得压抑憋屈,如同困在泥沼。
    堂堂一个大学教授,本该在窗明几净的校园里传道授业,过着受人尊敬、体面优渥的生活……
    却被打发到大西北的农场,喂猪放牛,割草种地。身体上的劳累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屈辱却如影随形——时不时被拉出去批斗,被一群大字不识的粗鄙之人“教育”。
    那些粗暴蛮横、卑鄙无耻的手段,每每想起,都让他心头如堵,难以释怀。
    而刘青山,
    就像这几年灰暗生活中骤然亮起的一束光,除了“解放回城”这件大事,最让他感到由衷喜悦和骄傲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他才二十出头啊!
    却接连写出多篇脍炙人口的作品,诗歌、小说皆有建树。
    短短一年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山村青年,一跃成为名扬全国、拥有无数读者的天才作家!
    这份才华,这份成就,令人惊叹!
    更让他动容的,
    是刘青山身上那股不屈的韧劲和铮铮风骨!
    被人冒名顶替,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大学机会,如此深仇大恨,他竟能隐忍不发,蛰伏待机。
    最终,
    他凭借一部力作,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将作恶者绳之以法,堂堂正正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荣誉!
    这份心性之沉稳,意志之坚毅,让朱中华自愧不如。
    他简直难以想象,这一年里,刘青山是如何在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屈辱与仇恨下,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力?
    还有他那份令人敬佩的骄傲!
    燕京大学主动抛来的橄榄枝,他竟能断然拒绝!
    执意要再次参加高考,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堂堂正正地迈入那座最高学府的大门!
    这份傲骨,这份自信,让朱中华在初闻时既感惋惜,又无比震撼。
    惋惜,是因为他知道高考恢复后的头几年,竞争是何等惨烈。
    十年积压的考生如过江之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绝非虚言。
    他担心刘青山的选择过于自信,甚至有些鲁莽。
    忧虑,则更多是为女儿朱霖。
    他无比希望刘青山能早日来京,两个年轻人能朝夕相处,感情稳固。
    若分隔两地,变数实在太多……
    可担心归担心,忧虑归忧虑,这些都于事无补,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等高考来临。
    等出成绩。
    等录取结果。
    等啊等……
    等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石破天惊、令人不敢置信、目瞪口呆的消息!
    刘青山考上了!
    刘青山被燕京大学录取了!
    刘青山高考成绩全国第一!!
    高考状元!!!
    得到消息后,朱中华整个人都麻了~~~
    逆天!
    太逆天了!!
    如果这些事情,随便拿出一件放在某个人身上,那都能算得上是非常了不起了,可是将这些事情全部都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边,朱中华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他向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听到刘青山又考了个全国状元时,他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一个想法。
    莫非……青山真是文曲星下凡?
    那么,
    能得如此一个“亘古难寻”的“乘龙快婿”,他怎能不高兴?不满足?不真心相待??
    别说住家里了,就是刘青山一直住家里,他都愿意。
    高兴都来不及!
    甚至他都想让刘青山赶紧和自家闺女领证,赶紧把这事情给定下来!
    如此出类拔萃、光芒四射的年轻人,一旦踏入燕京大学——这座汇聚了全国最顶尖英才和无数家世显赫子弟的最高学府,必然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那里,有太多优秀的姑娘,有太多复杂的目光……
    朱中华内心深处,难免有些担忧,怕这“乘龙快婿”太过耀眼,被别家惦记,被别的姑娘“拐跑”。
    但他终究是个理智而通达的人,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缘分之事讲究水到渠成。
    他能做的,
    唯有以十二万分的热情和毫无保留的真诚,将这个年轻人留在身边,融入这个家,用家的温暖和长辈的关爱,牢牢系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
    于是,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眼神中的真诚愈发浓烈,“青山啊,弯河大队现在怎么样了?我在报纸上看你们实行了分田到户,就那个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报纸上说的是平均亩产455斤,今年家家户户都能吃饱?”
    “哈哈哈,那这可真是太好了!”
    “农民们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们能吃苦能受累,但日子过得却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唏嘘不言而喻。
    他亲身经历过农场的苦日子,深知农民的不易。
    刘青山放下茶杯,迎上朱中华关切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朱中华问的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牵挂。
    刘青山坐直了身体,声音沉稳而有力,“叔,您放心!弯河,好着呢!比任何时候都好!”
    “平均亩产455斤,这是真的,千真万确!金黄金黄的麦穗,沉甸甸的,把麦秆都压弯了腰!有些能干的,每亩地打的粮食都超过了500斤!”
    “家家户户的粮缸都堆得冒尖尖,麻袋都塞得满满当当!”
    “再也不用眼巴巴等着公社发救济粮了,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馍馍!”
    刘青山喝了口茶,又笑道:“吃饱饭只是第一步!叔,您是不知道,现在弯河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人人眼睛里都有光,走路都带风!”
    “以前是愁眉苦脸等救济,现在是起早贪黑奔小康!”
    朱中华开怀大笑,“那可真是太好了,说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条路子是真走对了!我估计,不久的将来,等全国的农村都实行分田到户,那农民们就都不会饿肚子了!”
    “会的,肯定会的。”
    “嗯。对了,我看报纸上说你们大队现在还搞了个招待所?还有饭店是不是?”
    “对。”
    刘青山点头,“开了有一个多月了吧,是我们整个大队社员们集体集资开的企业。”
    “社队企业啊?那生意怎么样?”
    “好!”
    “到底咋好,你仔细给我讲讲……”
    刘青山就吧嗒吧嗒又开始讲了起来。
    讲如今每天去弯河考察取经的单位有多少……
    讲如今每天去华山公司买饲料的人有多少……
    讲招待所都住满了……
    讲饭店的桌子一天能翻5回台……
    讲华山公司的饲料生产线如今实行‘三班倒’……
    等等等等。
    他讲的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朱中华听的兴趣盎然、喜笑颜开。
    不过,
    听着听着……
    朱中华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亮得惊人,仿佛透过刘青山的讲述,看到了那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
    那不仅仅是粮食增产、工厂盈利的数字,
    更是一种精神面貌的彻底改变,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生机与活力的喷薄而出!
    “好!好!好啊!”
    朱中华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放下茶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喜悦和震撼吸入肺腑。
    他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望向窗外渐渐深沉的暮色,眼神悠远,充满了感慨……
    “亩产五百斤……饲料厂红火……猪壮膘肥……砖厂、罐头厂、供销社……”
    他低声重复着刘青山话语里的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巨大的波澜。
    “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朱中华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激动,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深深唏嘘。
    “顶着那么大的压力,硬是闯出了一条活路!”
    “把‘包产到户’四个字,从报纸上的争论,变成了地里实实在在的粮食,变成了厂里轰鸣的机器,变成了乡亲们脸上真真切切的笑容!”
    “这才是真正的‘实践出真知’!”
    “这才是真正的‘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刘青山,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青山,你们弯河人,了不起!真的了不起!你们干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是给千千万万还在摸索的农村,闯出了一条金光大道啊!”
    朱中华的唏嘘,不仅仅是对弯河成功的感慨,更是对这场艰难而伟大的农村变革的深刻体认。
    他亲身经历过农村的贫困,深知改革的阻力,也明白弯河人顶着风浪、摸着石头过河的艰辛和勇气。
    如今听到这实实在在的成果,那份欣慰和震撼,如同陈年的老酒,醇厚而浓烈。
    朱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厨房出来了,她倚着门框目光莹莹的看着滔滔不绝讲述弯河变化的刘青山,她清楚的知道,那些变革,那些厂子,每一个、每一件,都有刘青山的参与。
    正是因为有刘青山的参与,这才摸出了一条路,这才走到了如今的局面。
    怎么说呢?
    与有荣焉!
    她为有这样的男人而感到深深的骄傲与自豪!!
    嗯,这是她一辈子得意的事情~
    ……
    hai